杜:我感觉《风-马-旗》和你的另一系列作品《口号》是有关联的,我认为你长期关注的是——在这个所谓的现代化过程中,那些被动卷入其中的人,在这个被强权所主导的现代化漩涡中很艰难、痛楚地挣扎着的生存状态。《口号》是对意识形态性的舆论生产的记录,在记录的同时,你考量它们所预设的受众的真切状况。《风-马-旗》中,这些民众仿佛在沿着金光大道向前走,实际上却是原地不动。
张:2007年初,我开始构想这件作品。这些人,都是被多重限制、压迫的一类人。他们的精神、肉体都被控制在一定的框架内无法反抗,即使反抗也是被动、消极的反抗,比如说怠工,做一点小破坏等。我当时就在想,这些人什么时候能变成主角,什么时候能从精神到肉体进行坚决的自我保护和反抗。人要主动去改变当前状态,而不是被动的去改变,不是看见别人拥有什么就想要,而是你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这一点很重要。我先想的题目是《自由之路》,后来才慢慢想到马在奔跑中的状态和人骑在马上的各种具体姿态,比如想控制奔马的速度、想保持稳定等。他们的样子像是在进步,其实并没有前进,在现实中还是很受限制。
杜:《人与兽》、《口号》、《风-马-旗》这三件作品中的人都处于被控制、被操纵、被压迫的状况中,各种浪潮都不是他们想要的,他们只是被动的卷入其中。但在冠冕堂皇的话语中,他们被塑造为主角。这在《人与兽》里体现的很明显——这些卑贱、软弱,不求壮大、唯求苟活的人,被各种气宇轩昂的文化图腾所凌驾和践踏,他们看似被光晕所笼罩,其实只是被操纵的可怜棋子。
张:综观近现代历史,我们发现人被掏空的各种过程:先把你扶为主角,当你以为自己变成主角时,慢慢的放松了警惕,然后慢慢的把你虚化,把你掏空,最后很轻易的把你挪来挪去,需要的时候把你放在祭坛上,不需要的时候就把你扔在一边了。
杜:这里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从一开始的涂鸦,到现在的作品,里面的主体都很符合我们所熟悉的人民的形象,但是与人民的概念有不小的落差。
张:我们要问:谁是主角,谁是主人?怎么判断他们是主人呢,不是说了就可以的,而是方方面面的实效使他们成为主人,比如说他说话可以被倾听,可以有法律支持等。当这些都不存在时,这个主角是一个空壳。比如我的作品《风-马-旗》,其实人很重要,但作品名中没有人的存在。
杜:这其实是一定的话语和实况之间是否对应的关系。
张:肯定不是对应的。所谓的民主就是人民是主人,但人民有的时候是主人,有的时候就不是。他们大多数时候是被摆弄的,只是一个单纯的名字,或者是一个符号。
杜:如果形式不是当代艺术家要致力解决的最重要问题,那么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
张:最重要的问题到最后就转化为:我们生存的条件是什么?在这种条件里我们又是什么?其实很残忍,是制度把人变成了这个样子,变得人不像人,人像兽,并且非常残忍的攻击对方。每一个思想在建立的时候都有一个政治框架和基础,这个框架和基础就是这个思想存在的环境,所以艺术逃脱不了这种政治情境。甚至,建筑、街道乃至花坛都无法“解政治”,比如整个北京市的建设,实际上就是政治化建设,是一个政治规划图,它不是所谓的自然形成的,也不是为建筑而建筑,是为了一种精神而建筑。比如国家大剧院,很巨大,耗费了很多钱,可是它起什么作用,又在里面承载了什么呢,普通人又能到里面看到什么呢?
杜:制度固然是重要的,但还有另一个维度——个体,处于制度中的每一个个体。你怎么看待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张:我觉得制度与个体实际上就是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制度实际上就是一个枷锁,把你锁起来控制在里面,让你相信这个制度在保护你。换句话说,制度就是一个搅肉机,而人至多是肉馅,人由肉块变成肉馅,再被做成各种各样的食品。建立制度时肯定有一个框架,但作为个体,他只是听说了,而没有参与到框架的制定中,也不可能参与进去。而且,最初建立制度时,只是建立起一个粗略框架,很多细致而微的东西并没有建立。制度并不需保护一个抽象的、虚拟的人,它应该保护具体的、活生生的人。此时,这个制度是否合理就显征出来了。
杜:我认为,制度与制度管辖下的个体有一种适度的张力关系。同样的制度,但是它管辖的如果是不同的人群,会不会出现不一样的状况。制度问题我们应该注重,但是制度下的个体是不是也应该有他自己的主体性?
张:同样的制度放在不同的人身上,这些人时间长了会变成同一种人,不管是东方人、西方人,不管他过去的基础是什么样的。因为制度的力量大于个人,近百年的制度作用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当这种制度来临时,他们便成了一种人,一种符号,他们存在于这种符号里面,每个人的“禀性”都没有了,都被这个制度给掏空了。从地球的这边到那边,虽然大家长得不一样,体型不一样,他们的思想状况和思维方式最后是一摸一样的。制度的力量非常强大,我想制度最后能改变任何人,如果你不想办法改变制度的话,你等待的就会是被制度改变。
杜:制度与身处其中的个人相比,个人的力量往往是微乎其微的。
张:对。我认为个人在制度里是微不足道的。从古到今,人类建立了各种各样的制度,这些制度基本上都是为了控制人的。比如,你使用信用卡,你去开车,你去进入一些银行体系,你在处处被控制。人慢慢的就被异化了,变得没有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