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力访谈5:他者的影子和自我身份的确立
挥之不去的他者阴影
杜曦云(以下简称杜):作为强调立足本土问题的艺术家,你认为本土艺术和欧洲艺术在逻辑上有何区别?最大的触动是什么?
张大力(以下简称张):与欧洲当代艺术相比较,我更明显地感觉到,中国当代艺术从整体上而言,还是处于一种非自我完善的状态之中。他者的阴影依然挥之不去,许多作品的创作动力疑点很多。经过五四以来几代知识分子的努力,我们的文化身份认同依然问题重重。
杜:这与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化自信心有关吗?
张:近代以来欧洲和美国一直是中国前进的坐标和动力,我们曾经把落后及所有的中国问题归结到是我们的文化自身所造成的结果,这也是从早期西方人们对中国文化的偏见而来——汉字难写,儒教使大多数人顺从。事实上,中国所有的问题并不是文化本身的问题,而是制度问题。是制度决定了文化的兴衰,是制度让国人产生了无数的恶习。人性有善恶,不关乎文化。许多知识分子无法看清事实,却因制度而仇恨自己的文化,有疏离感,不是过激,就是虚无,没有自信心。
杜:没有自信心的原因是什么?
张:我觉得最重要的原因是有他者的眼光在影响乃至左右我们思考。具体到当代艺术,这个问题更甚,我们几乎根据他者的眼光制造了一个虚假的自我。虚构、想象、观念化了中国的问题,臆造了一个中国。
我们的艺术批评家曾自豪的说:中国的当代艺术只用了短短的十几年的时间就走完了西方一百多年所走过的道路。这既显得自大又过于无知。我们知道西方的每一次艺术的发展都是和之前的问题有很大的关系的,即是对既往的否定又在某些方面继承了其精神,他们的艺术家为了解决艺术的阻碍和问题而创作。我们即使从印象派到立体派再到抽象表现主义都模仿了一遍,又对解决我们自身所遇到的问题有多大帮助呢?当然我不反对学习这些流派的形式和技法,但最重要的是将这种形式和技法吸收和转化为解决中国问题的利器,这样才能说我们这十几年走过的路是有实际效应的,否则都是皮毛和花拳绣腿。更重要的是——我们把自身问题也转化成一种与之相追随、呼应的美学形式!
杜:这两种问题是相互共生的吗?
张:我认为这两种东西是统一的,当你不能发现问题的时候,也就无法找到新的艺术形式。我们看不到身边的问题?不敢将问题提出?你把眼光放那么远,你关心远方更甚于关心你脚下这片土地,我们误把他者的问题自我问题化。难道中国的艺术问题要等我们的西方同行来告诉我们怎么解决吗?我们是懦夫和虚伪者!是乞食者和艺术阿Q!
杜:主动的把自我他者化。
张:对。在这个过程中,既有他者的眼光,也有我们对他者眼光的揣度和逢迎,再加上大多数人们心中所想象的:中国目前就是这样。所以,我们自己虚构了一个假的中国。比如,在一些画和文章当中,有很多想象的成分,这其实就是我们已经认同了他者眼光所界定的我们的身份,这是非常有害的。有些与本土实际问题偏离或并不相符的状况,被他者放大后,再让我们主动地放大,其实就是走入了歧途。
杜:像这样的例子,可以举几个吗?
张:我可以举出很多。比如近来比较流行的卡通和波普艺术。还有最平常的居所问题,这些楼盘的名字不是罗马、巴黎就是SOHO、柏林,连住都不想住在中国自己的土地上,想变得国际化,并和国际接轨。“国际”是什么?“国际”让我们不了解自己,而且也不了解他者。再比如,我们的很多知识分子,在描述我们自己的问题时,是先从“国际”上听到后再转述过来的。中国的问题并不复杂,我们用简洁而真切的眼光看问题时,用不着将问题玄虚化。假如我们生活在一个假设和刻意想象中的环境,就会将身边简单的事情蒙上一层伪装:你住的罗马花园不在罗马、柏林小镇也不在柏林、SOHO不是纽约,就是一个房子,质量好不好全在阳光下。看看身边的人和事,呼吸每天的空气,你的直觉和感性就会告诉你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杜:这种丧失自我感受的情况的发生和延伸,应该有比较复杂的因素吧?
张:当然,这里面有其它原因,比如我们有时在自由表达上受到限制,我们自己的学者得不到一手资料,但国外专家往往能得到。可是我想问,当我们在用他者资料时,有没有问过自己:他们这些资料是不是正确的,其结构方式是不是合理的?我们要设法求证。所以,我们在用他者的资料来描述乃至界定自我时,往往被异化了,变的不再是真正的中国人。这会把我们拖向毁灭。
杜:让我们越来越偏离本土的真切问题。
张:对。上次我们谈到脱离现场的问题,但是这个现场的问题是怎么来的,我们又是怎么被异化的?我觉得有这么几点,其中,他者的影响占有很大的作用。就像国际化问题,国际化其实往往就是美国化。我们能不能把西亚、东南亚还有非洲纳入国际化的范畴?我们的国人是肯定不能接受的。这里边也有我们自己的问题:主动放弃自己独立的身份,主动去逢迎他者。当然,还有当时复杂的政治格局、文化地理。经过三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思考,在这方面,现在的知识分子已经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欺骗他们了,他们很清楚自己被利用或曾被利用。这是一个鸿沟,如果我们不能迈过就永远不能健康推进。
杜:三代知识分子之中,很大一部分人没有自我的一种自信、自立、自足的状态,被他者化,为他者服务,被他者驱使,所不同的只是各投其主。
张:对,本质上是一样的。放在整个历史里看,再细分一下,他者的眼光也包括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总是想讨好“人民”,讨好政权,那时所有的艺术家几乎都没有自我。
杜:从延安木刻时期,这种方向就开始了。
张:对,就是延安时期。让艺术家脱离自我的真切感受,他们就被工具化了。被工具化之后,他的艺术还有艺术的真正力量吗?所以,知识分子失去独立思考能力的时候,被阉割化之后,只能变成一个为他者服务的工具。
杜:在那种历史时期,有些知识分子到后来选择了自杀。
张:我认为那是因为内心的割裂,最后只有毁灭自己的肉体。所以我发现用他者的眼光去创作是很危险的,到最后,肉体和灵魂都会受到很大的痛苦,甚至自我毁灭。我曾猜想,那些自杀的人,在生前肉身被掏空了,灵魂在无尽的痛苦后无法再居于其中,只能选择出窍,选择死亡。具体到中国当代艺术,我们的创作总是在他者的眼光下进行,他者的眼光包括国际化的语言、当代资本的操作等。我们根据他者的眼光虚构了一个个自我的景观,这种景观是陌生的,在表面上是自我认同的,但在我们的内心里还是有抵触的,与真切的自我是矛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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