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实际上这十年来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在这个国家,我们的精神状况到底如何?我们有没有精神?我们也可以从更广的角度来看这些作品,比如说: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到哪里去?我们在做什么?这个问题在中国更严重,可能中国人连想都不想这个问题,因为基本上我们的精神被抽空了,成为了行尸走肉。我认为很多人没有真正动用大脑思考过,如果真正地思考,会发现我们自己的精神状态以及我们的生存环境都非常可怕,很多问题我们都不敢去追问。要是把我们的过去与今天相比,再想到明天,我觉得我们的生存都没有意义。
我常常觉得生不如死,因为你活着的意义完全没有显现出来。第一,你的肉体是被控制的,因为你完全不能按照自由状态去发展。比如说这个国家的基本设施是不为我们的肉体考虑的,很不人性化。当然,人的肉体的忍耐力很大,给他一个小草棚子,也能坚强地活下来。我尤其不能忍受的是精神上的压制,如果一个人的精神状况是空无的,我认为是非常可悲的。中国是有十几亿人口的大国,这十几亿人都仅作为肉体而生存,被人储放、贮存在那儿,实际上只是国家机器里的一些卑微工具。当被需要时,就把你拉出来,不需要时,先把你放在冷库里,或者像猪似的圈养一下,不允许你思考。所以,我说生不如死,是因为很多问题你不能去想,想多了以后觉得太可怕了,生不如死。
杜:你为什么选择用尸体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做作品?
张:我一直在想:在中国,精神和肉体到底是什么关系?人是有精神的吗?如果人有精神的话,人被做成一个标本后,他的精神跑到哪儿去了?或者,在他活着的时候,他的精神能不能控制他的肉体?可能在某一时刻这个人也会显现出一点精神的灵光,但最终还是被妥协掉,因为他的肉体和精神不属于他,只属于一个机器。
杜:为什么让这些尸体标本摆出那些动作呢?
张:我这几年也在研究文化机器对人的损害。所有的动作是思想的呈现。这些标本所摆出的动作,是这六十年来在各种场合司空见惯的。比如广播体操、大型游行、聚会、开会、表演、检阅……它也大量的存在于艺术品中,比如大型公共雕塑、舞蹈、电影、戏剧中。实际上这几个动作已经典型化了。
每个人的每个动作都是有原因的,只要你去分析。为什么典型化这些动作?它们是由某种精神所控制而形成的动作。我们中国人都非常习惯于这些动作,这些动作可能我们每一个人都做过或经常做。我们的血液里已经充斥了这种东西,只是自己有时不太清楚。当我把这五个动作选出来并摆放成一组时,我也吃了一惊。因为这些动作真正由肉体来摆出,变成永恒的动作时,我发现我们被固定和僵化了。我不只是说在我的作品中是这样,实际上我们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你看我们的日常动作和特殊情况下的应激动作,会发现中国人就是和别国的人不一样。
杜:你所谈到的是精神自由与体制操控之间的关系,精神被塑型为体制所要求的模式,这体现在肉体的动作方面。
张:这个世界,我相信每个人都有他的特殊性。这些动作并不来源于我们个人的思想,它来源于外在的指示。当人变成工具以后,大脑只反射高级机器的指令,内心被抽空了,可以说没有精神。
终极追问与主体性的建立
杜:1990年代以来,强制性操控在逐渐渐弱,而且更加隐蔽。当经济增长成为民众心中的主要动力时,以往的意识形态话语不再有吸引力、号召力。似乎赚取更多的金钱,就可以获得相应的更大程度上的自由。在经济增长的过程中,有没有获得更大的精神自由度?
张:历史地看,统治手段是更高明了。第一是用很科学的方法去控制;第二,让被控制者不会太痛苦,比如说转移你的目标,让你起码能得到一部分身体需要。因为在过去,连身体需要都不可能。但并不意味着进步。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并没有丰富多少,反而进入了一种更糟糕的状态。当你好像是被释放时、能赚钱时,更应该警惕。在高压时,你还能有所察觉;当统治方法更高明时,人最怕的是浑然不觉乃至沾沾自喜。
杜:意识形态的共同规律是:它在实际生效时越是隐蔽,也就越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