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撰文怀念黄苗子 2012-02-02 14:05:03 来源:文汇报 作者:黄永玉 点击:
黄永玉:苗子兄死了,成为一道清流绝响。上世纪三十年代漫画界最后一个人谢幕隐退了。

郁风大姐跟苗子老兄不一样。爱抬杠!而且大多是傻杠。有时弄得人哭笑不得,有时把人气死。怪不得有次苗子兄说:“哪位要?我把她嫁了算了!”

 

郁风大姐自从变成老太婆以来,是个非常让人无可奈何的“神人”。有一年在我家的几十人的聚会上,交谈空气十分和谐融洽,临散席时,一位好心朋友对郁风大姐说:“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打电话给我。”猜猜这位老大姐如何回答?“唉,算了!你都下台了,还帮什么忙?”(老天爷在上,这是原话。)

 

好心朋友是诚恳的,郁风大姐也不伪善。

 

全场鸦雀无声。

 

谁想得到,翻回几十页历史去看我们这位大姐,做过多少严密审慎大事,经历多少需要坚毅冷静头脑去对付的磨难,她还是一九三六年长征干部待遇,天晓得她干过什么事,说的话却像刚从子宫里出道。

 

苗子兄东北劳改四年半,秦城监狱七年半,共十二年。一生重要的十二年就这么打发了。

 

去年八月间,毛弟把他从医院送到万荷堂来吃了一顿饭,不单吃相可人,我还认为他不久就能从医院回家。

 

饭后我们还大谈了一番人生。又提到画画的老头剩下不多了,他还说:“你算不得老!”我连忙接着说:“当然!当然!你十六岁发表作品时,我才五岁。你肯定是前辈。”

 

又提到眼前剩下许麟庐、他、我三个人了。(恐怕还有几个,只是说不清楚……)吃过饭,坐毛弟的车走了。第四天,许麟庐兄去世。我还打电话:“喂,许麟庐没了,剩下咱们俩了!”

 

他:“哈!哈!哈!”

 

 

苗子兄对学问,对过日子,对人都是那么从容温润,所以他能活到一百岁。

 

对世界,他不计较。

 

从秦城监狱放出来第二天我去看他,见面第一句话是笑着说的:“你看,你看!搞了我七年半。”

 

记得抓走他两口子的那天上午,我从牛棚扯谎“上医院”,在东单菜市场买了条尺多长的鲜草鱼到芳嘉园去。一进门,光宇的夫人张妈妈看见是我:“哎呀!你还来?两个刚抓走——你快走,你快走!”

 

我问孩子冬冬呢?

 

“我管看!我管看!你快走!快走!”

 

“四人帮”覆灭之后,被烟熏火燎所剩无几的蚁群又重新聚成残余队伍。这零落的队伍中,有的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没笑上几声就凋谢了。浅予没有了,丁聪、郁风和苗子赶上了好时候,算是多活了几年。

 

苗子脾气和顺,闲适,宠辱不惊,自得其乐,连害病都害得那么从容。躺在医院几年,居然还搞书法送人,做诗与朋友唱和。

 

一个人怎么可以弄成这种境界呢?可能是从小得到有道德、有学问的长辈熏陶,加上青年时代的运气和敏慧,吴铁城、俞鸿钧诸人的提携;本身优良的素质,做了大官没有冲昏头脑,没有腐化堕落,常年与书为伴,懂得上下浮沉的因果关系的原故。解放后面对没因由的坎坷那种从容态度,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所以“仁者寿”。

 

苗子兄也有很多很多好笑的地方。他的出生、学识、经历,自小都浮在文化和政治的上层(东北劳改四年半除外),说来说去可算是一种特殊的“纯洁”。我和他不一样,自小就没有受过严格端正的教育,靠自己哺育自己,体会另外半个世界的机会比他丰富。他清楚这一点,正如孔夫子说过的:“吾生也贱,故多能鄙事。”

 

手工艺方面不用说。我帮他用葡萄藤做过一把大紫砂壶的高提梁;帮他在铜镇尺上腐蚀凸出的长联书法,他都惊叹我为“神人也”;就拿一般的生理常识,他也是一窍不通,幼稚得无以复加。

 

有个下午忽然接到他的电话:

 

“永玉,我问你一个问题,什么叫‘乳沟’?”

 

我说:“你干嘛不问郁风?”

 

又有一年冬天,忘了是晚上还是白天,他来电话:

 

“永玉,怎么我的睾丸不见了?”

 

我了解这个问题,我在农村劳动有过这种经历:

 

“天气冷,躲到肚子里头去了。”

 

“哦!哦!”

 

六十年代我住在北京站罐儿胡同的时候,某一个月的月底,他笑眯眯地走进屋来:“月底,没有钱了吧?哪,这里五块钱。哈、哈、哈……”

 

见鬼!哪个叫他来的?

 

一切都过去了,我们这帮老家伙剩下不多了。

 

对于苗子兄的一生,觉得他有一件大事没有做。他“王顾左右而言他”,他来得及的时候没有做(比如从秦城监狱出来的时候,他跟人常做诗唱和,认为十分有趣开怀,其实浪费了情感和光阴),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应该做;或早已意识到该做而为某种戒律制约没有做;那就是写一本厚厚的、细细的“回忆录”。

 

不写“回忆录”而东拉西扯一些不太精通的“茶”、“烟”、“酒”的东西干嘛?这类材料电脑一按,三岁小孩都查得到,何必要你费神?你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三不善茶。可惜了……

 

你想,当年儿时广东的文化盛景,其尊人跟叶恭绰、邓尔雅诸文士们的交往活动,有多少写多少,会是多么有益于后代的文献!

 

后来在上海,文化界的活动,漫画界诸人,黄文农,张光宇、曹涵美、张正宇三兄弟,叶浅予,陆志庠,高龙生,汪子美,黄尧,蔡若虹,华君武,张英超,以及后来的张文元,特伟,廖冰兄……诸人的活动,还有文化界重要的“孟尝君”——邵洵美……还有电影界的那一帮老熟人,王人美,赵丹,金山,顾而已,陈凝秋,金焰,白杨,陈燕燕,唐纳,高占非,魏鹤龄,阮玲玉……在你,都是熟到家的朋友。接下来写你的官运旅程,吴铁城,张学良,俞鸿钧,蒋介石,戴笠,王新衡,宋美龄……以后的重庆生活,毛泽东,周恩来,叶剑英,董必武……还有一些特殊的朋友,潘汉年,夏衍,唐瑜……包括杨度,杜月笙,黄金荣,蒋经国……

 

串在一起的大事,零零碎碎的小事,没有人有你的条件,有你的身份,有你的头脑,有你的记忆力和才情。这会是一部多么有用的书,多么惹人喜欢的书!多么厚厚的一部重要的历史文献……

 

你看你看!你不抱西瓜抓芝麻。你看你居然就这样死了……

 

二〇一二年,一月,二十六日夜十二点 万荷堂

 


【编辑:成小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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