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万金油”到“一滴香”——谈艺术批评的语言行为与文本写作
今天的艺术批评,在茁壮成中又饱含争议,严肃的美术史论家们总不把参会发言的批评行为当学术研究看待,就是批评家内部,也对那些“大词”化、“哲学”化、“翻译”化和“老外”化的批评词语提出批评。更甚如坚持国学批评的彭德先生,对当下中文写作者,在行文中动不动像我一般使用“XX化”这样词语的行为都持批评态度,以为这样的写作并不是纯粹意义上的中文写作。批评家对当代艺术批评日益边缘化、无足轻重的批评失语、自甘堕落的现状的不满和批评,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批评在当下的尴尬处境。事实上,我们都明白,批评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不涉及什么失语与否的问题,反而是批评家自身的失语导致了批评现状的困乏。对于这个问题,批评家并没有讳莫如深,相反,为了建设积极有序的批评生态,大家都愿意从批评的外部生态环境与内部自身因素找出问题的根结,以期对批评的症状能开出有用的药方。不能说这样的努力没有意义,但若能找到病灶所在无疑显得更加的紧迫。
理论上,批评家和所有以写作为手艺的作者一样,应对自己的语言文字保持足够的反省和警惕,与当代社会流行文化与社会保持清醒的距离。遗憾的是,现实并不如此。恰恰相反,某种流行的说法是,艺术创作已经没有界限,这是一个没有人是艺术家,没有人不是艺术家的时代,艺术可以乱搞的时代。理所应当,批评家的身份也是混杂与模糊的,非如此,不能显示身份的显赫与重要。批评家兼顾策展人、学术主持、批评家、艺术家与艺术商人掮客的多重身份。“万金油”般的批评写作使得其能在多重身份中转换自如,驾轻就熟。
当代艺术创作的低迷状态与繁盛的假象促成了“万金油”式艺术批评家的盛行。批评家没有时间也不屑于埋头于书斋研读经典,快餐式的展览与研讨也不可能提供长篇大论的土壤。以圈子化、江湖化为特征的艺术圈,对于游戏规则都心知肚明,自我设置的禁区是约定俗称的,也是很多批评家在批评实践中所不能逾越的红线。自己的院系不能批评、导师、师兄弟不能批评;与导师关系好的批评家、艺术家不能批评;曾经热情帮助过导师和自己成长的报刊杂志、师长更不能批评。反之,这个范围之外的其他对象皆可以进行最严肃公正的批评,甚至溢出批评范围之外的语言攻击也无不可,流行语为“酷评”。这种圈子化中成长的批评家,有自己的组织和熟悉的语言系统。只是这些批评语言如同生活中常用的“万金油”,可以防中暑,治疗轻微的头疼或烫伤,应用范围很广,但绝不能治大病。批评家看似文史哲皆通,什么都能拉扯一点,却无一专精,批评的杂糅本身也不需要各样精通。在不同的展览中,用不同的术语套用:社会学、人类学、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女性艺术、“酷儿”文化等等,总有相适应的作品能与其相对应。
与其说这样的批评是批评家在市场化和金钱双重压力的表现,不如说这是批评家心甘情愿地选择的放弃和失败,批评家自己打垮了自己。为了迎合更多艺术家,批评家自动降低了智力水平,以“万金油”般的批评语言,与画廊或艺术家共谋,不断降低艺术批评的标准,使其在低水平之间徘徊,使得批评写作越来越粗鄙化、流行化、泡沫化。导致批评的引导性和二次创作可能的丧失。
与“万金油”式的八面玲珑相比,“一滴香”式的批评看似很高妙,其实多由大话套话堆砌,空洞无物。“一滴香”是被人们所熟知的一种神奇的食品添加剂,完全由化工原料调配而成,几乎没有营养价值,只需一滴,哪怕清水都能变成美味的高汤。它在饮食行业的名气相当响亮,甚至越俎代庖,直接取代了正常调料,到了没有“一滴香”煲不出汤的地步。有的批评家在写作中使用的词语,类同于饮食中的添加剂“一滴香”的功效。这类批评家一般爱使用一些“大词”、玄奥的哲学词汇、自己翻译抑或生造的词语来编制文字,通俗地说,就是爱用正确的废话写作。例如:反叛、批判、革命、文明、创新、科学;外化、内化、固化、客观化等等词语。无处不在的官方语言模式,以统一独家的形式将我们的思维与表达方式显得异常苍白单一。词与物的表达也近乎以标准答案的形式固定下来。如同幼稚园小朋友画画,太阳必定是红色的、圆形的、成为长胡子的太阳公公;天空必定蓝色的,必须有白云飘过。批评家的写作同样乏味,作品中的颜色、形象、材料、内容甚至作者年龄等,在批评家的思维中都有固定的涵义,都是有现成词语模式可以套用批评的符号。若在作品中看到粉红色、女性用品就会联想到女性主义艺术;如果是以身体为主的行为艺术表演,一定会用到批判、隐喻等词。假如画的是天安门、毛**、五角星、绿军装、大盖帽等形象,就该政治、民主、自由、历史等词语粉墨登场了。而作者的年龄也必须是要大书特书一番的固定模式。所谓“八零后”、“九零后”等流行词语与责任、担当、断裂等词携手出现。
有的批评家在研究中国古典画家的笔墨时,一味生硬地将其与西方大师进行比较,所引用的文献也皆出于西方形式主义理论,而无视这么古典画家的画语录或书信等文献资料。这样的艺术批评写作,乍一看很具学术性,也符合流行时尚。可如果不关注上下文的关系,忽略艺术家在创作时所预想的读者,用一套自己熟悉的既有模式将两类不同文化背景和精神诉求的艺术家,放在一起比较研究,得出的结论就难以令人信服了。
“一滴香”般的批评写作,惯于流行时尚的词语连缀起来,累加成句,拼凑成章,拉大旗作虎皮,看起来吓人的很,玄奥无比。但这样的文字没有具体的指向,假若将其按在另一幅作品上,看似也不无道理,照样言辞灼灼。这种批评写作,类似于“一滴香”添加剂,能将艺术家或作品吹捧得玄乎其神,却又于真正的写作无关,是完全没有营养的东西。
遗憾的是,这样的批评写作却是时下最流行的样式。虽然它的产生流行与浮躁逐利的艺术生态直接关联,但主要原因还是批评家自身堕落的原因。
和所有的写作一样,艺术批评写作也是关乎心灵的行为,是一种“心灵的手艺、孤独的手艺”(北岛语)。 “最好的批评时既有趣又有诗意的批评,而不是那种冷冰冰的代数式批评,以解释一切为名,既没有恨,也没有爱。故意把所有的情感都剥离干净。”“公正的批评,其存在理由的批评,应该是有所偏袒的,富裕激情的,带有政治性的,也就是说这种批评时根据一种排他性的观点做出的,而这种观点又能打开最广阔的视野。”(波德莱尔语)因此它也需要批评家在写作的时候具有党性,甚至一意孤行。
如若每个批评家具有更长远的视角,在自己的批评写作中能对当下社会中的政治、经、文化、历史有深刻的了解与观察,打破学术壁垒,追求学术大同为方向进行写作,必定会言之有物,有的放矢。与无所不在的行话、热词、网络和媒体语言保持“古老的敌意”,才有可能避免“万金油”或“一滴香”式的批评写作,批评的语言行为才会具有爱恨,富裕激情,打开最广阔的视野。
刊发《当代美术家》
【编辑:成小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