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历史性的事业一定不能声称自己是免受打击而永葆青春的”德波认为达达和超现实主义失败的根本原因是批判的片面性:“艺术的废除和实现是不可分 离的两个方面。”康斯坦特在一份1948年的《宣言》中,他批判“西方艺术” 曾经一度是帝王教皇的赞颂者,转而为新权力资产阶级服务,变成了美化资产阶级理想的工具。而如今随着这些理想的经济基础的崩溃,一个新的时代出现了,文化传统失去了他的意义,而新的自由将从最原初的生活资源中得到胜利。对于康斯坦特他们来说超现实主义曾经是一个政治和哲学问题,然而后来超现实 主义者却把无意识禁锢在了佛洛依德的逻辑之内,成了无意识的再现。
思想上,情境主义者早年也深受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伹他们通过与亨利“列斐 伏尔(Henri Lefebvre)的合作,拓展了马克思主义批判的问题域。列斐伏尔是 与情境主义直接互动的一位马克思主义思想家,他是20世纪法国哲学家和社会 学家,是日常生活批判理论、城市社会学理论的重要奠基人。列斐伏尔与情境 主义者的思想有一段共同成长的历程,而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是在共同旅行中,为各自的理论发展和实践方式找到了合法性。
列斐伏尔与情景主义者正式建立友谊是在1957年,情境主义者的官方组织“情 境主义国际”也是在这一年正式成立的。但早在情境主义国际成立之前,列斐 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思想就已经开始影响康斯坦特(Constant Nieuwenbuys)、 艾斯格.尤恩(Asger Jorn)等情境主义国际的締造者,甚至有人认为居伊.德波在1950年代曾是列斐伏尔的学生。
康斯坦特和尤恩是眼镜蛇小组(COBRA)的成员。眼镜蛇小组的关键人物是康 斯坦特,他的“新巴比伦”计划(New Babylon)是一个宏伟的未来城市规划。 早在1953年,康斯坦特发表了一篇名为《为了一种情境的建筑》(FOR ANARCHITECTURE OF SITUATION)的文章。文章基于建筑应该改变日常现实的 理念,情境的建筑是一种以新社会为前提的城市总体规划,他认为社会必须为 了创造某种全新的东西一一如情境一一而改变。这是连接《日常生活批判》的 纽带,即要创造一种能激励建构新情境的建筑。康斯坦特的设计和理念得到了 列斐伏尔的赞赏和大力支持。(Ross 1977)
在加入情境主义国际之前,康斯坦特和尤恩等艺术家就已经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并将其带入了情境主义国际,而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理论则是用马克思主义社 会学框架对日常生活的分析研究。这个共同点让他们都逐渐地将现代性的空间形式作为关注的主题。和列斐伏尔一样,情境主义国际也关注交通问题,在其官方刊物的1959年第三期中有一篇文本“关于交通的几个情境主义主题”,文 中德波批判了现存交通及其设计者,认为城市规划者的错误在于:仅仅把私人 汽车看作交通手段。而实际上汽车是资本主义的宣传工具,作为疏离生活的统 治物和资本主义市场的基本产品。而上下班往来的时间,则是一种多余的劳动, 它相应地减少了“自由”时间的数量。
1957年列斐伏尔出版了一份宣言《革命的浪漫主义》(Le Romantisme Revolutionnaire),其中褒扬了卡斯特罗的故事和各处所有发生在政党以外的运 动。也正是这篇文章让列斐伏尔和情境主义者有了接触,因为情境主义者在这 股潮流中占有重要地位。这篇文章是情境主义者和列斐伏尔相互理解的另一个 基石出。
情境主义者前往比利牛斯山脉拜访正在那里做农业研究的列斐伏尔。之后他们开始了一段硕果累累的共同旅行。
对于“时刻”(Moments)的理解是列菲伏尔和情境主义者之间的思想桥梁,为 了理清这个概念,旅行中他们不知道耗费了几个晚上的睡眠。
在列斐伏尔看来,日常性是在平庸琐碎的日复一日中被异化的生活,日常生活 批判就是要批判这种日常性。相对于日常性的是某些“时刻”,它们如同暗流 中熠熠闪光的鳞片。换句话说,生活的“时刻”在场是日常生活的一种拯救。
列斐伏尔呼吁一场对日常生活的总体革命,使生活脱离资本主义建构的日常性, 回归到生命本身的意志。这种“日常生活的革命”正是使情境主义者主动与列 斐伏尔结成“统一战线”的基础。
情境主义者将列斐伏尔所说的“时刻”转化为了 “情境”。在1958年第一期官 方期刊中的《定义》一文,情境主义国际给出了 “建构情境”的解释:“被整 体氛围和游戏事件的集体组织所具体而精心建构的生活瞬间”。这本刊物的另 一篇文章《建构情境的初步狗题》中谈到:“情境也是时间上行为的统一体。 它由包含在一个瞬时场景中的姿势组成。这些姿势是这个布景及其自身的产物。 并且他们反过来生产其他形式的场景和其他姿势。”显然,在情境主义者那里, 情境本身是生产性的。因此,他们自认为比列斐伏尔更进了一步一一列斐伏尔 只是把发生在历史过程中的东西,如把爱情和诗等等理解为瞬间。而情境主义 者则要创造新的情境,创造一种具有生产能力的情境。但尽管如此,所谓的“情 境”以及“创造情境”的实践方式仍然是含糊不清的。
这次旅行即将结束,周末他们在比利牛斯山脉附近的小城纳瓦朗(Navarrenx) 度过(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小城曾经存在过著名的公社)。列斐伏尔和同行 的情境主义者手写了一份纲领性文件。文件手稿一直由情境主义者持有,其 中关于巴黎公社的内容于1962年由情境主义者以题为《论巴黎公社》发表, 署名的是三位情境主义国际的成员:居伊.德波、阿提拉.考塔伊(Attila Kot A nyi)鲁尔“瓦内格姆(Raoul Vaneigem)。后来双方却因为这份文件所 有权的问题而发生争执,这场争执导致了双方的关系出现了不可修复的裂痕。 1966年情境主义国际在官方期刊中指责列斐伏尔抄袭:他们认为列斐伏尔在 1965年出版的《公社的宣言》(La Proclamation de la Commune) 一书中,关于 巴黎公社观点完全是照抄1962年的那份纲领性文件。而列斐伏尔则认为这完全 是共同的思想结晶,这份文本是在双方对巴黎公社节日性的争论中整理出来的。 滑稽的是,国际情境主义一方面抨击列斐伏尔的剽窃,另一方面又推崇“异轨”, 称“剽窃是必然的,进步就意味着剽窃”。这种自相矛盾的做法让人匪夷所思。 可能正如德波所说,本质上异轨的理论很少令他们感兴趣。但不可否认,异轨 是他们前期经常使用的一种策略。而抓住核心文本的所有权,显然不是使用这 种策略的时候。
情境主义国际在《论巴黎公社》中提出:“公社是19世纪最伟大的节日”,这 是他们研究总体历史的核心观念。而列斐伏尔也是将公社所发生的一切都归属 为节日,巴黎公社是一个宏大的革命性的节日,也是一个革命发生的节日。在 他看来,1987年的巴黎公社是颠覆了奥斯曼式城市化及资本主义既定制度的狂 欢:“巴黎公社〈1871年)的一个强大的方面就是那些被推往郊区和周边地区 的工人重返市中心的力量,他们重新征服了城市,许多份财产中的这份财产, 这个价值,这件已经被从他们手里抢夺的作品。”这种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颠倒, 日常价值的颠倒,参与者脱离了原本的身份,形成了一种节日共同体。他认为 公社是革命性城市化的唯一尝试。革命就是要将日常生活转化为一个无止境的 节日,一个只有死亡才能终止的游戏。
情境主义者和列斐伏尔都一致同意:在第一次向整个旧世界宣战的工人运动中, 改革地进行和官僚国家的成功建立,其实是这个运动最大的失败;而失败了的 巴黎公社却是工人运动中最成功的部分,因为它的尝试为后来的革命者开启了 一个新时代。而当时的正统左派却尚未充分认识到巴黎公社的革命情境所蕴含 的这种巨大价值。
尽管对巴黎公社有着同样的看法,但在革命的产生以及发展方式上,列斐伏尔 和情境主义者却各执己见。列斐伏尔偏向的日常政治允许缓慢的、改良主义的 革命。情境主义者绝对无法容忍植被培育式的改良主义,他们所做的是制定革 命的议事日程,要求彻底地否定现在和过去一一 “日常生活的革命不能从过去, 只能从未来中做出它的诗篇”。
从考古研究到巴黎公社的争辩,情境主义者和列斐伏尔在这个旅程中一直寻找 着批判与革命的某种合法性。巴黎公社的地位,决定了他们致力于恢复城市中 的节日和改变城市结构的日常生活革命的合法性。而确认巴黎公社作为革命的 节曰,也为实现他们的目标“游戏社会”找到一个起点。
情境主义的历史总是在政治、意识形态与私生活等等错综复杂的关系中行进。 日常生活批判是间隙空间和琐碎时间中进行的批判,这种批判是要对微观的个 人关系与生活方式进行本质变革。与历史上狂风暴雨般的革命相比,它更像缓 慢地风化过程,也更加地接近“地面”,接近“身体”。因为如果情境主义是 要打破各种建制,那么个人之间的矛盾何尝没有反映出建制。日常生活中无限 的复杂性,就像宇宙黑洞,往往让雄心与誓言在其中尸骨无存。要让日常生活 中的人与人的关系发生质变,其难度远远超过了单纯的艺术革新或政治革命。 在这个意义上,日常生活革命是有史以来最雄心勃勃的革命宣言。
任何有关情境主义国际的讨论,首先都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问题:何谓情境主 义。1958年,德波在采访中把情境主义称作是一种艺术趋势。而1960年的伦敦 ICA情境主义者会议上,情境主义国际的发言人莫里斯.维凯特(Maurice Wyckaert)称:“情境主义并不存在,并没有一种以此命名的教条/主义”.当 一位听众询问情境主义的定义时,会议戛然而止,德波对他回答道:“我们在 这里不是为了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接着和其他51成员走出会场。
正如维凯特在1960年的会议上所说的,情境主义国际从来没有一个唯一的,包 罗万象的情境主义宣言。更准确地说,他们的宣言是他们的众多出版物的总和:手册、期刊、以及诸如德波的《景观社会》或瓦内格姆的《日常生活的革命》 这样的个人理论文本。
在情境主义国际成立不久,德波在《情境主义国际分解与反分解》(The S.I.in and against Decomposition)一文中写道:正如不存在作为教条的“情境主义”, 没有人可以把某种形式的实验称为情景主义的成就,我们不能被意识形态和实 践上的弱点所束缚。另一方面,也不能承认神秘化的暂时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