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非样样精通
还有一次,徐邦达受邀到河北保定去鉴定一批书画。偶然路过一个书苑,便走了进去,一进门,远远看见大厅墙上高挂着许多书画,其中的一幅画让他眼前一亮,当即认定那是幅宋代的画。接待他的人当时只将那幅画当成一般的画取下来观赏。这是北宋郭熙亲自落款的《窠石平远图》,全世界也只有二三幅由他亲自落款的画。 在当世书画鉴定领域,徐邦达仰止高山的地位已无可动摇,但他给人的感觉却是那样的立言唯谨,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对业内“徐邦达说真即真,说假即假”的恭维,徐邦达曾颇不以为然:“那是迷信!我并非样样精通。目下字画造假的方式稀奇古怪,层出不穷。我初涉鉴定时是虚心,现在是心虚。”因此,每临书画鉴别,他总是全神贯注,从不懈怠。
一次一位天津人携带6件徐渭的手卷,专程赴京请徐邦达鉴定。不巧徐邦达正发着39度的高烧,卧榻养息。徐文长这位明代的大才子,是徐邦达较欣赏的几位古代画家之一,故而对其作品的风格神韵,着墨技法,题款钤印等特征了然于胸。徐邦达一眼就看出,来人所携6件作品都是真迹。但他并没匆忙下结论,而是反复审度了两个小时。他解释说在病中,判断力会受影响,必须多用些时间,以确保对人对画负责。
徐邦达最喜欢的一句话是“实事求是”,曾有许多人用重金来收买他,希望他把假的说成是真的,他都断然回绝,“假的就是假的。就连我父亲收藏的东西,是假的我也照样说是假的”。碰到别人的鉴定意见与自己不同时,徐邦达表示如果对方的意见是对的,哪怕是年轻人,只要说得有道理,他都会尊重对方的意见,也很佩服对方。如果自认为没有错,那也会坚持到底,任何人也不能改变他的看法。
最初的梦想
作为鉴定大家的徐邦达,其实又是一个学者型的书法家和画家。而徐邦达最初的人生梦想是做一个职业画家。徐邦达家还保存有一张他与其他4人于1940年合开的《山水润例》。其中“堂幅四尺至六尺每尺二十五元,八尺至一丈每尺三十五元……人物仕女加倍,花卉七折,青绿工细加倍……”后面还注明“润资先惠,约期取件,立索不应。”由此可见,徐邦达年轻时候一度曾有以文墨丹青为生的日子。
徐邦达对画的喜好,是受了父亲徐尧臣的影响。徐尧臣祖籍浙江海宁,当时在德国人办的连纳洋行丝绸部任经理,收入颇丰,家道殷实。虽为商贾,徐尧臣却性情儒雅喜文墨,与吴观岱等一代画家交往频繁,以画会友,于植满盆景的家中赏画品书。在做丝绸生意之余,他还喜欢收藏当代名家的翰墨,凡过眼名家书画,只要相中了便会不惜重金购进赏玩,徐家因此富藏古书画。
从小浸淫书画其中,徐邦达天性中就有几分对书画的亲近。当徐尧臣发现自己所疼爱的小儿子对书画的痴迷和超常的禀赋时,他感到欣慰,这么多儿女中终于有一人继承了自己的嗜好。于是,在他的安排下,徐邦达5岁入私塾读书,8岁开始学画。
成年以后,徐邦达在绘画创作上用心极苦,以期成为一个职业画家。徐邦达18岁时,父亲聘请了颇有名气的“娄东派”后劲画家、苏州李醉石先生来教他学习山水画。初学伊始,徐邦达就系统地临摹了历代山水圣手名作。常常被父母在亲友间夸赞,徐邦达愈发勤奋地作画。一个偶然的机会,徐邦达遇到赵叔孺这位当代著名的工笔画、篆刻、书画鉴赏家。赵叔孺善鉴古书画,在赵叔孺的悉心指教下,聪慧颖悟的徐邦达不仅在绘画上茅塞顿开,久而久之,他对各家运笔技法的揣摩鉴别皆有心得,更奠定了一生事业的基础——古书画鉴别。自浸淫丹青起,徐邦达就是创作与鉴别齐头并进的。这是他的特殊点,也是他高于单一书画家的地方。
对名家画作风格形式的把握,除去视觉记忆之外,徐邦达认为需要认真临摹。他说:“要临得像,非一点一画地看,细捉摸不可。临摹一遍,真比欣赏一百遍还要记得清楚,搞得明白。”现存加拿大的摹本奚冈《松溪高逸图》是他18岁时所临摹,现存新加坡的张中《芙蓉鸳鸯图》是他24岁时所临摹。这两幅画作至今已经历了60多年风尘,那陈旧的面孔,令行家一眼望去竟觉与真迹一般毫无二致。他临摹的明·唐寅的《落霞孤鹜图》捐给了故宫博物院,为故宫修复沈石田、恽寿平山水花卉残幅,书情墨意,与原作如出一手,让人叹服。
上世纪40年代,徐邦达的画艺已名噪江南。1946年,徐邦达被选为中华美术会上海分会理事,同时被聘为上海美术馆筹备处的顾问。期间,他还在上海中国画苑举办过第一次个人画展。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徐邦达迁居嘉定县城。“与画友孙祖勃君朝夕过从,讨论画艺,最为欢洽。”这些缘画而熟识的朋友们,寓所相间不过数里,往来方便,故而可得时常切磋点评,互相取长补短,在这段时间里,徐邦达创作了大量的山水画及诗词,其鉴赏水准,自然亦随之增高一筹。
徐邦达因书画之缘而鉴定,因鉴定而每日里与书画耳鬓厮磨。后来做了国家的鉴定专家,繁忙的工作使他无暇顾及绘事,数十年来未曾动笔创作书画。但长期的鉴定实践,使徐邦达对绘画与鉴评之间的关系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在他看来,绘画(临摹)是为了鉴评,而鉴评又滋养了创作。他自信:“一个好画家未必是出色的鉴定家,而一个出色的鉴定家却最好能自己学书习画,明了前代书画家作品的本质,才能进入深造。”
2002年,徐邦达与夫人滕芳女士更以其历年所作书画捐赠家乡。2003年9月15日“徐邦达艺术馆”在浙江海宁市落成开馆,李瑞环题写馆名。徐邦达淡泊名利,把自己一生所珍藏的大部分字画都捐献给了浙江海宁的徐邦达艺术馆,他说“只有小家没有,大家才会有”。艺术馆陈列着徐邦达先生捐赠的个人书画作品和部分收藏品,展示了他半个多世纪来在古书画鉴定中的辉煌业绩。
从一个画家到著名书画鉴定大师,从为个人收藏、鉴定,到为国家博物馆鉴定收藏,并将自己的藏品公之于世,与世人同分享,徐邦达完成了一个中国传统文人向现代文化学者的转变。
诗书画戏养心神
徐邦达的家中,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一派祥和。书房陈设简单,两个书柜放些常用书刊,大的写字台上挂着笔,展着纸。作为鉴定家的徐邦达是书画家,还是诗人。
1991年4月3日,台湾清韵艺术中心,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徐邦达画展在这里开幕。老先生清雅峻爽、功力深厚的山水画令台岛书画界为之倾倒。1997年7月6日,徐邦达书画展在南京金陵艺术馆开幕,展览中的书法作品以及画中题款大都是他自己的诗作。前来参加开幕式的国家文物局、故宫博物院以及书画界人士都大吃一惊。平日里,大家只知徐邦达是享誉海内外、一言九鼎的大鉴定家,却不知他也是丹青圣手和诗人。
徐邦达的书法,同他的绘画一样,博采众长,舒缓而有节律,不弱不霸,沉稳自若。他的书法,典雅中透着清劲俊逸,如他的画,也如他的人。
除了诗书画外,徐邦达还是一位痴迷的京剧票友。从年轻时起他就酷爱京剧,擅唱老生,上世纪50年代还曾在故宫的小舞台上唱过《洪洋洞》,与荀慧生、张君秋、老王玉蓉等许多名家都是密友,常常在一起谈天说戏。他喜欢余派唱腔,最喜欢余叔岩的老生,平时在家也经常是自娱自唱。
都说笔墨丹青可以修身养性,吟诗赋画有益健康长寿。而徐邦达却认为除了生活有规律,饮食有节律外,最重要的是心态。他说一个人心态要平和,很多问题都出在过分追逐名利上,贪欲、私欲过度就会导致心理失衡。如果经常心理失衡就会伤身,身体健康最重要的是心理健康,心理平衡了,身心就和谐。一个人非淡泊无以明智,非宁静无以致远。
有人曾劝徐邦达移民海外,被他拒绝了,他说一个人应该有两个自尊,一个是民族的,一个是自我的。他曾因师兄的移民而与其长期断绝了联系。在他心中,为国家寻觅、鉴定书画就是他生命的价值。
从2005年起,因为患病,徐邦达已不能走动,并渐渐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很多活动都由夫人滕芳代为出席。
据滕芳讲,从2012年1月19日开始,徐邦达都是住在家里。“虽然插着管子不能说话,但思维很清醒。每天睡觉前,我都会去跟他告别,会轻轻地亲吻他一下。”据她透露,去世的当天,徐先生离开得很安静。“早上我坐在他床头的时候,他的体温已经很低了。我贴在他耳边和他说,‘一路走好,一定要高兴,一定快乐,一定要找到另一个你喜欢的极乐世界。’这就是我对他最后的祝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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