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真说他与什么主义沾边的话,我愿意说他是现代主义里的极简主义者。
在生命的后期,常玉与女人渐行渐远了一些,与动物亲近得更多一些。
他笔下的动物是他心中最柔软的一块,小马、小象、小猫或花豹,可爱得像小剪纸,又如小时的玩具,仿佛伸手就可以从画上捉下来。
小猫扑蝴蝶,花豹撒欢打滚儿,马儿四蹄朝天在地上搓痒痒,全都是浑然忘我的状态,乐不可支的状态。
他画得最多的马儿,或成群结队,或俩俩偎依,或形单影只,却都带着一身美好的稚气,欢快地行走追逐在宇宙间,透着孩子的无邪与英雄的无畏气概。
20岁出国之后,常玉再未见过他的慈父。而当初爱他教他的父亲,就是一名以画马闻名百里的乡绅。
别离父亲半世,身旁一张照片全无,他想念他的父亲,便借由父亲最爱的马儿提起画笔,每画一匹马儿,仿若就在与亲人对话一般。
意气美少年时,这种亲情之爱常玉不会懂得,只有岁月递增,情感沉淀酝酿,那股亲情的醇香才会由心间慢慢散发出来。
常玉的马儿,是他对父亲深邃的沉甸甸的情感,又是他自我观望的一种投射与暗示。
单匹的稚气的马儿,赫然走在偌大的天地之间,看上去好像在揭示着他内心的孤单,却又仿佛在抒发他发现了宇宙秘密之后的极致快乐。
是的,我想说,他不一定是孤单的。是因我们害怕清冷的本性,害怕不能功成名就,才愿意把他想像成孤单的。
他安谧无声的世界,他的静空,他的仍然孩子气的不入世的欢乐,我们是无法想像的。
今天,他不见得想要的那些东西,他无意求得的那些东西,巨大的名气、巨大的炽热与最大的功利,都轰然前来,他要是没有在一场煤气泄漏事件中意外死去,仍然活着,他会不会觉得这些东西完全无从招架?!或是天真一笑,照常不把它们当回事。
事实上,在他活着的时候,他就已经非常清楚自己在艺术史上的有可能的地位。
没有上过正规的艺术院校,没有参与过国内的任何艺术组织与运动,也没有做过艺术以外的什么大事,甚至不与画廊合作,始终没有在法国闯出名气,凡此种种,似乎处处于他不利。
他说过:我的作品,能帮助人们转换及改变对于欣赏绘画艺术的品位。……我不欺骗,故此,我不被归纳为这些为人接受的画家之一。
他温和,不谙世事,但他的确具有高度的智力,早明辨世界不一定会接受他的特立独行,所以他并不贪心。
但世界终于还是见识了他的天才,找到了他。
对常玉,我还想说,人不必轻易交付自己的同情,给并不是那么了解的人。
常玉有着很好的家教,很高的个人品味,很自在的心性,很多很多的见识。
他一直在尽享着自己的独特个性与适宜于他的生活,外围功夫下得少,内在功夫下得深。
他的花朵,他的女人,他对动物的静静凝视,是他在用那颗率真的心,与世界对话。
某一时间段,在人耐不住寂寞的时候,这些行为看上去似乎是完全没有价值的。但价值意味着什么呢,人类一切正面的价值,不都是为着精神的愉悦与欢乐吗。
万物静观皆自得的常玉,于自己的艺术里有那么纯粹的心思,他的价值只怕比入世的价值,更具穿透力也未可知。
俗世的人叹息着他的孤独,想像着他的无言沉寂,形容着他的潦倒,悲悯着他寂寥的生活,以及,最后那不由自己决定的死去的方式,似乎艺术家常玉,简直倒霉可怜之极了。
但真相是不是那样呢,一个人的精神不挺立,内心没有洞见,他的才华会一直处于提炼之中吗?他笔下的作品会臻致那样的境界,到达那般的纯粹吗?只做他自己,不做别人眼里的自己,这另一种强大,比之与他人抱团取暖,只怕更加难以做到。
在这样一个艺术家面前,我们异口同声的对他的同情,岂止庸俗,而且轻浮。
写到这里,仿佛感觉常玉穿透了时间的长廊站在我们的面前,如此真切,呼吸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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