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逃避还是悬置现实问题
杜:你怎么看当下中国的基本现状?
张:很简单,当下的中国就是一个骗局,它给当下的人制造了一个假象:现在要忍受环境的破坏,我们会给你创造一个明天。实际上这个“明天”根本是不存在的。我们每个人生活的时间也就几十年,这个“明天”属于谁呢?他既然把你的过去也砍断了,那么是为了谁呢?所以我一般不相信明天会更好……这都是扯淡。我现在生活在这里,你现在给我做好了,我能在我的几十年人生中更舒服、更好。这是一种实证主义的缺失。中国整个的现状完全是混乱的骗局,很多路根本是没有的、不可能存在的。
杜:1990年代以来,强制性操控在逐渐减弱,而且更加隐蔽。当经济增长成为民众心中的主要动力时,以往的意识形态话语不再有吸引力、号召力。似乎赚取更多的金钱,就可以获得相应的更大程度上的自由。在经济增长的过程中,有没有获得更大的精神自由度?
张:统治手段是更高明了。第一是用很科学的方法去控制;第二,让被控制者不会太痛苦,比如说转移你的目标,让你能得到一部分身体需要。因为在过去,连身体需要都不可能,但这并不意味着进步。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并没有丰富多少,反而进入了一种更糟糕的状态。当你好像是被释放、能赚钱时,更应该警惕。在高压时,你还能有所察觉;当统治方法更高明时,人最怕的是浑然不觉乃至沾沾自喜。
杜:在当下,人相对而言还是有一定的精神自主选择空间的。但这时每个人都不愿意选择。不再认同曾经占据主流的话语。但认同什么方向,又难以回答。这时,追名逐利成为最实际、最当下,最可以把握的方向,其它都处于迷茫或缺失状态。
张:这是因为过去被控制得太多,以至有了一定的自由空间时,不会思考了,不知该何去何从。这是很严重的问题——没有精神了。我们过去有过精神吗?实际上过去也没有,我们一直没有。
杜:这几年大家不约而同的在谈价值观。如果不知道自己想建构什么,当代艺术的很多所谓的解构是一种无目的的漫游。
张:我觉得把这个问题具体到中国的语境中,更好回答。实际上就是追问我们生存的意义:我们在这个环境里,生存的动机是什么?为什么要活着?这个问题对每个中国人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如果继续悬置这个问题,现状还回继续延续下去。具体到艺术界,可以追问:从事艺术的动机和终极目标是什么?把这个问题问清楚了,艺术的方向和方法就有了根基上的清晰。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事情,但很多人就是解决不了。
杜:首先是解决不了,再一个是悬置。要么不愿意想,要么主动逃避去想。你从事艺术的动力、目的是什么?
张:我从事艺术是完善我自己。我最早选择的是文学而非艺术,但那时有很多方面的局限。不过,我认为殊途同归。我现在抓到了我人生的救命稻草,它支撑着我活下去:通过艺术来表达我肉体和精神上所受到的创伤,我对这个社会的种种不满,都通过我的艺术来尽可能完整的表达出来,这就是我能活下去的意义之途。而且我每次做作品都在追问:它的目的是什么,传达出了什么?我的艺术是经过反复思考来表达的,而不是通过灵感,那是另外一种艺术,或者说那种艺术在我这儿不存在。
杜:中国艺术的问题,往往不是艺术本身的问题。目前的中国,需要什么样的艺术和需要什么样的艺术家?怎么样产生这样的艺术和艺术家?首先要看艺术从何而来。
张:对,中国艺术,归根是中国人的问题。我想的最多的是:中国的艺术是什么?中国的艺术,应该是综合文化、政治、历史、个人情感,在现场中找的一个切入口,它能够对别人说真话,能把这些东西表达得很完美。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就没有力量。中国人已经到了非改不可的时候了,因为中国的艺术已经走入了歧途,大家以歧途为快乐,在这种艺术中,没有太大的意义。如果艺术非如此不可的话,我就去做其它方面的事情了,因为不适合用这种艺术去表达我的思想。
杜:实际上,很多人一直在逃避这个大问题。他们一直在逃避面对真实问题,而这体现在两方面:一方面,逃避面对社会、文化中的问题;另一方面,逃避面对自身的问题。
张:你说得太对了。为什么要逃避呢?有的人是没有能力面对现实,像个耳聋、目盲、弱智的白痴,所以他只能逃避。还有的人,明明知道问题是什么,但也逃避,实际上是逃避和放弃了他的天职。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肯定要有个正当理由。作为生活在具体时空中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面对的具体问题,需要承担起具体的责任。
杜:很多艺术家面对艺术的态度,是把玩趣味。
张:麻木的群氓是什么状态?就是恶俗。把应该严肃追问的事情娱乐化后,它的尖锐矛盾就不存在了,它就变成了一种把玩的东西。
杜:我认为在当代社会尤其要强调一点:人,首先是作为一个行动者而存在的。你不能仅仅在想象中进行一种乌托邦的梦幻,而一旦在现实中就放弃行动。因为,一旦放弃行动,一切美好的理想就只能是空中楼阁。
张:对,一定要行动。而且自古以来中国人就有这种问题:在现实与理想有差距时,他就去逃避,寄情于山水之间,沉溺于把玩之中,或者躲进小楼成一统。面对强大的对手时,他往往这么做,这就是犬儒,或者类似鲁迅所说的“阿Q”精神:虽然我打不过你,但是我是你爸爸,在内心我已经战胜你了。
杜:中国现场中的各种问题层出不穷,但中国当代艺术家,大部分都是要么躲在小楼里面,要么还在以往的狭窄艺术概念中继续玩味,做一些不痛不痒但能显示出精致语言、广博知识、雅玩趣味的作品。真正能够切入当下的痛楚之处,并有精彩呈现的艺术家、作品,少之又少。
张:这是中国人身体上的一颗毒瘤,必须要切除的那种毒瘤。这个毒瘤不让中国文化继续往前走,如果不切除,我认为中国的文化等就涣散了。面对这种状况时,说真话的人很危险,因为他冒着被别人误解、封杀、甚至消灭掉的危险。并非你说的话违背事实,而是他们想遮掩。就象我们中国人的身体有病,我们说出来了,说真话的人是最高程度的忠诚,因为他看到问题后想解决。
杜:有人认为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在纷乱现实中自己可以置身事外。
张:谁都没法活在真空中。我认为,不管是民工、有钱的艺术家,或者所谓的新贵,虽然身份有别,但精神并没有高于别人。实际上我们整个民族面对的都是同一个问题,很多人喜欢做白日梦,以为自己已经高枕无忧,变成了一个上等人,脱离了水深火热。当你住在好房子里、开好车的时候,看似比别人优越,实际上也是被限制住的,只不过你不知道。当你去修车的时候,你的发动机被别人换掉了,你的房子被别人故意设了很多保安,索要了很多不合理的费用……。所以,首先要作为一个人来追问这个问题,其次再作为一个艺术家来追问。是作为一个人的苦恼和困惑,而不是仅仅作为一个所谓的艺术家的困惑。然后,你才有可能会找到一种来表达你内心的语言。这样,问题就找到了根源。如果不找到根源,这个艺术家仅仅是生活在美院或画室里,那他的艺术怎么能够和现实生活发生碰撞?他的精神动力从哪里来?怎么去解释他所碰到的困惑呢?当然,可能有的人没有困惑,那我也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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