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湖宣言”言简意赅,是近年不多见的白话好文。之前,几位倡议者一定曾去不远的黄山三日或是五日游,并在山后(东南角偏西?)某人烟绝迹的之处,发现了一个洞窟,里面有一把重剑,剑旁是一红木匣子,内中一本线装武林秘籍(“独孤心法”还是“金庸九剑”?)。他们饿吞蛇胆,渴饮朝露,三天五夜修习“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无招剑法,下山后两招两句话,就点了中国艺术批评的死穴。
让后者可能好受一些的是,被点中死穴的不仅仅是中国的艺术批评。早在十几(还是二十几年?)前,就曾有人针对中国的文学批评说过同样的话,而且一直痛殴到今天。比如中国的那些国际知名导演,他们拍不出好电影了,决不做自我批评,而是无一例外地感叹“一代不如一代”,抱怨如今没有好的文学作品;搞文学创作的呢,顺手又将责任推到文学批评的头上……最后大家一起举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骂娘;酒足饭饱,各自拍拍屁股,散伙了。此其一。
其次,也不仅仅是中国的艺术批评,中国的文学批评,月亮更亮、更圆的西洋外国那里也流行“高碳”时髦。最夸张的是二十世纪的九十年代,当时正值后现代的解构和解构后的解构再解构等等解构引领风骚。那些年的研讨会上,经常可以看到一些标准地中海发型的中年严肃学者,他们的文章满篇密码,他们的报告旁人一句不懂,但他们是研讨会的常客:一转眼,又碰到了。后来有人因此在德国的文化杂志《Merkur》上,为他们专文画像立传。
不过,“独孤心法”或是“金庸九剑”的修习者们也请且慢得意。“芜湖宣言”倡议的“低碳”艺术批评,这事还真是说来容易做起来难。比如我们点击吴鸿先生(“低碳”艺术批评的倡议人之一)的博客,读他的“破碎的乌托邦——评汤杰的工业题材摄影”一文,就感觉好几处碳含量都不低。“宏大叙事下强化主体的判断和价值”,“话语”,“‘物’性的对象”……怎么看都像极了“宣言”中提及的“大词化”、哲学化、“老外化”和翻译化的写作风气?还是国内“叙事”文化独特,或是含碳量计算另有他法?
其实,最难的是“朴素”,更不用说是从“高碳”到“低碳”,再到“洗尽铅华呈素姿”。
“高碳”艺术批评的形成,特别是中国特色的“高碳”艺术批评形成,平心而论,的确是有许多客观原因。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就是语言的障碍,深层次一点的,则是因为长期的封闭思维习惯,我们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过去的三十多年,我们貌似开放自由,可认真说来,不过是脱下了深蓝色中山装,换上了西服而已。扪心自问,我们有任何自己的立场和思考吗?
我们今天习惯说,骄傲地说,我们仅用了三十多年时间,就走完了西方国家需要一百多年的路,却没有想到,在这短短的三十多年间,我们也重犯了所有西方国家在过去一百多年犯的错误。包括艺术批评。
二十世纪的艺术批评——文学批评也一样——,它的一个影响深远的错误,同时也是最主要的错误,是我们对理论的误解:以为理论就是批评。这个误解的登峰造极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美国纽约艺术评论界的分化,Rosalind Krauss,当年《艺术论坛》(《Artforum》)的发行人之一,是其标志性人物。Krauss女士和她的著名师父Clement Greenberg一样,也坚持理论就是批评,没有理论不成批评,他们的艺术批评被美称为“哲学的艺术批评”(“philosophical art critics"),1976年,因为理论,她毅然与《艺术论坛》决裂,另立门户,创立了以理论为本的今天美国著名的当代艺术批评杂志《十月》(《October》)。
Krauss女士钟情的法国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思潮等等,今天早已被解构的不复当年勇了,但理论取代批评,这已经成了今天中外大学文学艺术院系的常识。今天的艺术批评,除极少数例外(它们反证了常识),都是知名大学教授博士的杰作。这一点在制度规范的美国西欧尤其严重,国内则因为历史原因,还有工农兵自学成才的,大学之外的或者非专业的等等。他们共同的是,都高举各种主义思潮的大旗,满纸现代后现代、解构后解构等等拗口名词群魔乱舞,中间还时不时有大人物如胡塞尔、海德格尔、克罗齐或者德里达、德勒兹、利奥塔等等做家访。——不是因为这些大名鼎鼎的学者或者他们深奥的理论正切合了我们的主题,或者没有了那些拗口的名词我们就不能表达自己的观点看法(尽管也有这样的情况),而是因为我们需要狐假虎威,需要大名鼎鼎的学者名字和他们的主义思想为我们的艺术批评站台,赋予我们的艺术批评大棒和权威。因为我们的批评本身苍白无力,不能言之有物,不能言之有据,不能言之有理。这就是孕育了“高碳”艺术批评的“高碳”文化。
具体到中国,因为语言的障碍,因为一知半解(出名要早,出名要快等等金钱社会的出名压力之下)等等,艺术批评的碳含量就更高了,但理论,说到底,只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分析艺术作品的工具、手段,为艺术家的思考和观察提供了一个新的视点或者新的方法。不论是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还是之前的马克思主义、象征主义、现象学或者女性主义还是其他什么主义,它们的一个共同点是,都不能告诉我们一个作品的质量好坏。因为艺术作品,它不仅仅是艺术家表现梦中的情人或者展示现实的丑陋,表达自己对人生的感悟和对社会的看法,要想唤起我们观众对它的兴趣、思考,还要看艺术家如何表达,如何表现。理论针对的是前面一部分,理论没有办法帮艺术家解决掉后面的问题,否则就没有了创作,就成了吴冠中先生说的随意。而后者无疑是当代艺术的一大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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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成小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