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说,上帝在艺术上是公平的,他为我们打开一扇门的同时,往往也会随手关上另一扇门,这当然只是玩笑话。上帝他老先生每天事物纷纭,办公室进进出出,哪记得俗世间这扇门那扇门的开开关关?何况实话实说,笔者既不信耶稣上帝,也不信佛祖西天或者修真成道,只有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归根结底,现代艺术的追捧“标新立异”,是有其必然性的。这个必然性与其说是艺术自身的发展使然,不如说是“现代的冲击”结果(注一),而我们之前提到的照相和摄影等现代技术的发展,就是“拍岸”的“惊涛”。一个浪潮下来,不仅改变了西方的传统审美,让之前西方艺术家苦苦追求的像不像问题,一夜之间成了笑话;让十九世纪末欧洲盛行的什么自然主义现实主义,弹指间,灰飞烟灭。现代照相和摄影技术的出现,还带来了另一个改变,一个迄今不为人们所重视的改变,即对传统艺术家技能的重新理解:一方面,对艺术家来说,像写实、色彩、造型等等传统技能,不复有当年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对普罗大众来说,又普及了,或者用今天“政治正确”的术语说,“民主化”了这种技能。
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说穿了,都意味着传统技能的大“贬值”,其影响深远不亚于今天的美元走软。艺术创作,在传统和现代,固然都讲究构思布局造型原创,然而和现代不一样的是,传统上,同样甚至更重要的,还要看艺术家本身的技能,看艺术家如何将胸中丘壑付诸纸面。十九世纪中叶,巴黎艺术沙龙的无冕之王Ernest Meissonier就是一个著名的例子,John Ruskin当年曾拿着放大镜,仔细研究他的作品,最后叹服于艺术家的高超技能。还有人甚至更扩张,说,整个艺术史上,用笔再没有比他更有感觉的。(见Ross King: The Judgement of Paris. 2006年,第7页)正因为传统对技能的重视,我们过去才会经常看到同一时代或者不同时代的不同艺术家,创作同样的但效果完全不同的题材,而学生的艺术教育中,也有临摹大师作品的一课。
今天则完全不同。先不说选择同样的题材创作,立刻会背上“抄袭”的骂名,最主要的是传统技能不再是,也不能是我们判断一位艺术家,一件艺术作品价值的标准了。因为今天我们不能判断,一件艺术品的“丑”或“陋”,它的“无趣”或“低俗”,是源自艺术家的技能不足,还是在创作时带进了自己的主观感受,是故弄玄虚还是艺术创作,是随意涂鸦还是精心构思……不是吗?
想想那些关于猫狗豺狼还有稚龄小孩创作抽象画作的新闻!
没有传统技能做依据,艺术家、艺术作品的评估就面临着空前的危机:我们如何区分艺术家和非艺术家,高明的艺术家和拙劣的艺术家,如何判定一件艺术作品的价值呢?单论见识,纸上谈兵,批评家虽说不一定就比艺术家高明,却也不一定比艺术家不高明;只谈抽象,猫狗豺狼也未必就不深沉,中国古人不是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何况还有返璞归真一说呢。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如此,寻找“新”的界限,“新”的标准,在现代,就成了迫切的任务,所谓的先锋艺术应运而生。而且无巧不成书,这个寻“新”觅“异”的先锋精神,刚好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去陈推新嗜好正相吻合。七拐八弯的,现代艺术就是这样勾搭上了“标新立异”。
一个小小的瑕疵是,这个“新”正如我们在上一篇中指出的,其实只是一个擦边球,它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了我们的问题。不过,情急之下,也顾不上那个科学意义上的“进步”了。再说,什么“进步”不“进步”的,其实也就是一个名目而已,就像美国人打伊拉克,民主人权是幌子,石油才是实实在在的利益。真正高明的是,不仅劳动人民都信了,精英们也信得找不到北。
现代艺术的“标新立异”,其根本目的是划清界限和凸显价值,或者直白了说吧,就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精英地位,“标新”和“立异”只不过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的一个手段。后者虽貌似飞扬激进,实则精神是保守的——通过持续不断的“标新立异”,确保自己引领潮流的地位;借“懂”和“不懂”,区分精英的“圈子内”和普罗大众的“圈子外”。这就是西班牙哲学家José Ortega y Gasset说的,现代审美的“双重性”。(在“The Dehumanization of art”一文中,Gasset先生只是分析了这个现象,说了这个意思,所谓“双重性”是笔者加上去的。)
西方现代艺术理论中的一些大大小小分歧,说来都是源自现代审美的这个“双重性”。比如国内熟知的Walter Benjamin,他是从“标新立异”的角度,分析现代艺术的不断寻求新替代品——这是以攻代守,或者用德国人的话说,就是向前逃。Clement Greenberg和Theodor Adorno两人则是从精英的角度,鄙视那些“不懂”的普罗大众还有“不懂装懂”的先锋艺术家——这是抬门槛,不让人进。
这里就不一一细说了,有机会再谈。
注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英国BBC有一著名的八集电视系列,即“The Shock of the New”,介绍现代艺术。后来,主讲的Robert Hughes又出版了同名书,国内有翻译,即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一九八九年出版的“新艺术的震撼”,德文版书名为“现代的冲击”,笔者认为更贴切,所以这里就借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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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成小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