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距离之紧迫:侯瀚如给小汉斯的一封信 2012-04-01 14:48:43 来源:豆瓣网 作者:一杯生普洱 点击:
"包括'艺术人士'在内,其中很大一部分常将“政治艺术”(art of politics)与“艺术政治”(political art)搞混淆,将直播的逻辑全盘接纳,拥抱篡夺了给定现实或各种现实的“现时”快速图片。

"包括'艺术人士'在内,其中很大一部分常将“政治艺术”(art of politics)与“艺术政治”(political art)搞混淆,将直播的逻辑全盘接纳,拥抱篡夺了给定现实或各种现实的“现时”快速图片。

 

"亲爱的HUO(小汉斯名字首字母拼合缩写),

 

感谢你的上封来信。很抱歉这么久才给你回信。

 

拖了这么久的原因说来奇怪。最近发生了许许多多有意思的事件与令人兴奋的话题,都值得反思。我倾向于在风止浪息之后,于嘈杂褪去的平静时来回顾。这并非代表我有智慧,可能只是对将来时代的必要态度。至少,待庐山露出全部面目是必要的;而时间往往是保持这一反省空间之紧迫性的前提。

 

上一年过得风风火火,我们可以轻易得知——或被迫得知——全球正在上演的一幕幕悲剧或戏剧:电视上日本3.11地震与核泄漏事故(同期在新西兰、中国、缅甸及其他地方发生的地震被相应忽略了)和北非与中东的暴动同时报道;街头武装冲突的累起伴随着血泪横飞。这一切还在继续,指向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紧接着,多米尼克•斯特劳斯-卡恩(Dominique Strauss-Kahn,前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总裁在纽约的丑闻粉碎了法国左翼党本将迎来的总统选举,这一事件对时局有着决定性的影响。(你我都在巴黎定居,我们的情感甚至道德都会与法国政治波动相牵系)。与此同时,龙卷风席卷了阿拉巴马州,而中国的热点议题除了互联网监管之外,还有三峡大坝对气候的潜在巨大危害,大陆中部百年难遇的干旱与长江流域的洪水泛滥只是端倪初露。所有这些骇人听闻演至媒体报道时的戏剧性亦无以复加。

 

然而在我们小小的艺术世界中亦是疾风骤雨(hurricanes,这个你如此珍视的词!)。中国某艺术家4月3日于北京被捕,其后不久沙迦双年展(Sharjah Biennial)总监Jack Persekian因其颇具争议性的工作而被猝然免职,更为悲剧的事发生在1月28日,埃及艺术家Ahmed Basiony在Tahrir广场的暴乱中被击毙,这一暴乱直接导致了穆巴拉克政权的垮台。

 

去为这些悲剧事件做点什么是紧迫的,全世界的人们正在动员起来。不过,更为紧迫的应该是理解这些事件真相的需要——结合其各自的复杂性与独特性——从社会、地缘政治及历史的视角来加以分析。“直播”电视上那些煽情的画面背后存在许多失真与误解,却被观众囫囵吞下,将这些画面认作是原本事实的如实叙述。然而幸运的是,在YouTube、Facebook、Twitter等网络平台中自媒体们的竞相报道为观者提供了更广阔而多元的视角,从而在以意识形态为核心、被公然审查的主流媒体对面形成了另一个事实场。

 

关于这些事件的各种解读与令人困惑的报道正在全球范围内不断递增和扩散。这一信息革命,从一方面帮助动员草根组织促进社会改革甚至政治革命——正如突尼斯的革命——并向既有政权施加更多压力——如在中国与其他国家。另一方面,这些事件终究还是会被娱乐媒体所吸收和“消化”。天花乱坠般的新闻图片中潜伏着一如既往的政治窥淫癖的风险,而这些信息图片的分布与发散持续的周期更长、与事件和公众的介入亦更深入。

 

这里存在着一个根本的矛盾对立。更有甚者,观者对事实与道德的感知同样被感染。这是在最为短兵相接的权利游戏战场。大多数人都在这片战场上,包括“艺术人士”在内,其中很大一部分常将“政治艺术”(art of politics)与“艺术政治”(political art)搞混淆,将直播的逻辑全盘接纳,拥抱篡夺了给定现实或各种现实的“现时”快消图片。

 

人们更倾向于信任为快消文化度身定制的图片、或象征、或时而来自异政者的图片,而非试图接近那需要付出智力思考的复杂的现实,尤其是在必须保持思考与批评之距离的前提下才能完全理解的时候。通常,人们只是消费真实事件的某个特定象征或标志(以及骇人的现场),伴随着对必要的情感或感知的特定否认,来缓和目睹这类悲惨图景后所产生的无可避免的负罪感。与此同时,在很大程度上保持象征性或已足够,从而预防了直面或分享真实情境的景况。这种消费可以抚慰消费者对这些正遭受悲惨的他人之道德焦虑与怜悯之心,同时真的相信他们自己也的确参与并分担了他人的不幸命运。最终,消费者可以通过表达其非参与性的怜悯之情而感到一种道德的优越感。

 

这就导致了多元之复杂性——在多元地缘政治与历史情境中的不同复杂性与真实需要——的弱化与简化。于是艺术——尤其是“艺术政治”(political art)——而非政治手腕、游戏中的“政治艺术”(art of politics),被削减为上述简化“现实”的代表从而迎合消费者对首先来自大众媒体逻辑的他者形象的想象与投射。换句话说,一件由非西方世界艺术家创作的作品通常会先以其表面文章(tokenism)的程度来被评判并“欣赏”。这种情况会进一步将“奇怪”和“费解的他者”转变为消费的对象,在“支持”他者的同时,主导力量——即西方的既成势力——获得了在与他者面对面时再次确认其自身优越地位的机会。这用Okwui Enwezor的话来说就是“自由的反射”(liberal reflex)。(1) 这种情形令我们不得不仔细重温伊曼纽尔•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针对西方执着于由18-19世纪普世主义(Universalism)推行的人权说所撰写的批评,可称之为“人道主义的反射”——这一藏在诸如无国界医生(Médecins sans Frontières)与绿色和平(Greenpeace)等组织背后的强烈意识形态性状态或直觉从不质疑西方人权说的内部矛盾、价值及其贯穿殖民主义与新殖民主义历史之中的征收手段。最终,它揭露了某种由全球化殖民与资本主义现代化所产生的对民主与人权的仿制品。

 

艺术界现如今对拯救与支持“异政者”的热情恰恰反映了上述极端化的典型态度。原则上说,在没有合法手令的情况下,仅仅因为要限制其言论表达与非暴力行动而逮捕一名艺术家的行为,无论从道德上或者法律上都是无法接受的。但是,我也认为有必要对这一情况的复杂性有更深入的了解与认识,以更宽阔的视野来理解它,从而使我们针对侵犯人权的抗议包含有一个真正的临界点。也恰恰在那儿,一些关键问题才会被提出。

 

当代全球化对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者而言主要是作为一种可以尽其所能达到利益最大化的形式。这种过程包含了对他人生活与资源的剥削、对环境的破坏、政治系统的腐败甚至战争。最终,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者的行径同其诡称的推广开放、自由与民主的社会责任截然相反。实际上,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的扩张以自由竞争的名义导致了社会团结与平等的逐渐解构。更糟糕的是,它通过鼓励(通常是非道德的)自我利益与利益追求而为腐败开辟道路。当今类似阿拉伯政权从很大程度上同样符合上述全球化模式,并充分利用该模式的特点来保存并发展他们的权力——无论是以社会稳定与和谐的名义,抑或反对原教旨主义与恐怖主义的借口,他们采取非法与暴力手段来控制与压制自己的人民,这何其讽刺。假守卫西方民主价值观之托词,西方经常把对某政权反对派支持作为与该政权商议经济与地缘政治利益时的谈判筹码。然而当草根力量真的反抗寡头政权、且其经济与政治的范式霸权显现,当权者的可持续性丧失时,西方往往会毫不迟疑地伸手给予其真枪实弹的帮助。这么一来,起义军终将与国家武装力量发生正面冲突…正如现在的利比亚和叙利亚!

 

有趣的是,“全球艺术界”(Global Art World)恰恰是全球资本主义的跨国网络中典型的一部分(请参考Manuel Castell),并由后杜尚派(Post-Duchampian paradigm)的形式与后冷战/后殖民自由主义的政治-意识形态立场所主导。艺术市场作为全世界最缺乏规范治理的市场即是明证。此外,全球艺术界也发展了一种“自由的反射”或直觉来直面他者;“自由市场+民主”已被系统化地降解为直接选举,而非对社会公正、自由与平等或民生的深入思考,但全球艺术界的“直面”并不去质问建立其上的固有而矛盾的全球“良心”,反倒直接或间接地拥抱所谓“文明的冲突”。 

 

这也解释了这种政治情调的本质,我们在全球艺术舞台上所看到全球化时代的特征和这个时代的审美化。对于持不同政见的作品的兴趣也往往令人感叹政治论争的第一位性和其易于消解的表达方式引导了这种痴迷(比如“玩世现实主义”在90年代时被贴上中国前卫艺术运动的标签)。很明显,这是一种政治论争的形式和窥淫癖,这只能是默默加强了以西方为中心的体系的优越性。讽刺的是,这些做表面文章的“艺术家”却被推崇为在统一“社会主义”的极权主义和新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利益的进程中所涌现出来的反抗力量,他们本身实际上也就是这种状况或者授权系统之下的产品或者奸商。在中国当前的经济浪潮中,这一类艺术家实际上属于经济解放进程中获益最大的新精英,这也证明了以上说法。

 

不幸的是,这是一种对于外部期望和压力的准被动反应。全球艺术界的很大一部分和中国艺术界,特别是选择迎合主流媒体、机构和市场需求而创作作品的行为,都可以称之为是主流媒体、机构、市场在寻求“装点门面”,都是一些表面主义而非本质。大部分的成果往往是肤浅地“代表了社会和政治现象的斗争”,往往内容空洞无物、没有深度、耸人听闻和极具表演性,更不用说独立、完整和真实的重要性了。他们只是表面上而不是概念上、思想上、政治上、道义上。通常这一类消费性的符号,或者说装点门面的符号,取代了真正的个性和奇异性迎合了市场的需求。这是一种迎合了普通大众的文化生活的全球化趋势。英国作家 Tim Parks 近日指出,在全球文学界,为了吸引批评和媒体的注意力,一个人要把自己变为“人们的天才”,就是说,要成为自己国家的代表,要专注于写一些“国家课题”而不是一些很个人化的故事,或者是跨国、跨文化的奇闻。结果,为了赢得被“理解”和被认可,一个人不得不放弃大部分的思想自由和创造力。终究,任何需要文化的真知和个人的背景的创作都被放弃了。

 

现在,我们发现自己处在一个似是而非的位置:我们按照“既定的艺术系统”操作,但我们也很有必要保持自己的道德感、独立性和完整性。要应对这种矛盾的状况,我们有必要意识到真正的紧迫感不是屈服于这种装点门面的行为和事件,这些只能引发一些煽情的创作和真实情感的幻影。真正的解决之道是对现实的复杂性、动态性、永久的变化性进行严格的审查,进行更为深刻而全面的反思,从而针对今天动态的全球化中存在的结构性问题寻求解决之道。

 

没有比这更为迫切了,淡化政治争论或者其他的一些被消费的情调,建立起一种对于现实批判性的认知、理解、评价的战略方式,从多种角度、开放地去理解“真相”。这应该提供了去思考政治和艺术之间的关系的基础,而不是“政治的艺术”(或者权力游戏艺术)。真正的政治艺术是为社会和人类理想的政治工程提供愿景。很多学者包括Jacques Rancière也曾讨论过le politique(人类社会的存在在于使所有人都能享有公正)和 la politique(社会体系的物化在于维持权力关系和其运作)的区别,这点很有必要记住。处理这两者间的复杂关系可能冒着会短路的风险,人很容易陷入权力和利益关系的纠缠中,而不去探索参与政治的真正的现实意义。了解到这点,就可以明白现在艺术界最为重要的创新工作其实正被这些消费主义的逻辑和政治情调的遗留物或者其他种种的消费主义所抑制了。

 

我们是时候重新考虑布莱希特关于“创造疏远影响creating Verfremdungseffekt (distancing effect), ” 这一概念的重要性了,这一概念提供了就社会问题进行艺术创作的一种关键的道德伦理的立场,与公众以一种真诚的、互动的方式进行分享,迈向一个维持和共享着多样性、复杂性、相互尊敬和团结的公众参与的真正民主的空间。

 


【编辑:戈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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