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王劲松的时侯他还没出道儿,脏脏的一个人,少年轻狂;有个笔名叫“一风”,挺帅挺大气,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和什么有关。那是10多年前了,我们只见过一面(或者两面三面),我去看他的画展,印象里是脏脏的水墨像当时的他一样。然后喝酒,酒喝得挺好,酒后各自东西,失散了。
再见王劲松他已经成名了,劲松尽失“一风”又叫回王劲松了,看来松风终是有别,风流云散而松屹立。再见王劲松时他好像洗了一个大澡,通体透亮,衣着虽称不得“光鲜”,但却干净干爽,像擦了痱子粉的婴儿的背。头发也齐整了,像新剪的草坪或新砌的院墙。这时的王劲松已经成婚,有一个面容姣好气度从容的夫人,当真是志得意满。
没有变的是王劲松的酒量,他依然保持着随时酩酊的姿态。他善饮,也善劝,劝人和他一起踩高跷。古来饮者留其名,芳名或骂名,劲松的名字传下去,会是一个芳香的骂名。劲松酒后有德,但劝人饮酒无德,此时无德胜有德,劲松以德报德,德德相报何时了?!
王劲松还有一个看家的本领——炒菜,正宗的东北水陆两栖菜,菜正汤圆,美食家皆引为美食。于是在家宴客,成了王劲松结交绿林的一种方式。
王劲松多才,长袖善舞,这些年他的翅翼掠过水墨、重彩、油画、行为、装置、摄影、录像等多个艺术领域,且每一方土地都足迹甚深,其中尤以水墨、油画和摄影更为山明水秀。
王劲松的水墨让人想起那8个著名的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王劲松的水墨类运动速写,给人争分夺秒的感觉。那些龙眉扫帚眉一样粗豪的线条,充满了未来主义的热情和力量,发于“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止乎“降孙浩三分归一统”,三分天下,一统江山,都在春色有无中,一笔勾销。
王劲松虽然用的是中国传统的笔墨,但书写的却是当代世界的人鬼传奇。看王劲松的水墨,可有可无;有,在墨汁的滴染渲沸和肘腕旋回时,时有惊心的衬影,像月光下的青草地,意韵来自飘飞的冷露和蝉的清噪;无,在所有之上一切之中,皆顾盼神飞,令人神弛的瞬间令你目不暇接,无需静心欣赏,奇异飞来眼底。
我非常喜欢王劲松的水墨,非常喜欢到了心仪的地步,但我至今不是很能理解王劲松的水墨为什么这么“传统”(当然,我这是在替王劲松担忧,担心他的水墨一旦遭遇批评家,会落得个什么下场)?王劲松的油画高高兴兴地观察和表现当代生活,那些简单的拐弯抹角和简单的兴高采烈都十分直接,再加上简单的画法和简单的形式,王劲松简单的油画具有了当代艺术简单的特质。王劲松的“观念摄影”也基本上能跟上潮流,有时也能引领潮流,属于“浪潮中”。而为什么偏偏于水墨一道,王劲松“落伍”了呢?
水墨,无论给它起其它什么名字,或者添加怎样的前缀,比如“现代水墨”、“实验水墨”之类,它在时下都是被排拒于“中国当代前卫艺术”门外的(或许是尚未入门)。搞所谓“现代水墨”、“实验水墨”的人,不管他是否承认,其实他都是期望成为既占有“现代”或“后现代”的成果,又能够因笔纸的传统中国特色,而木秀于世界艺术之林的“当代艺术家”的。问题在于他们往往太过轻视“传统”,他们仅仅把“传统”(纸笔和“书写性”)当成了一个“符号”,他们甚至没有把水墨当作一种“新”媒材去开发。于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捞了虾,放了蟹。
而王劲松恰恰相反,他从油画和“观念摄影”的前卫影子里走出来,宽衣解带后才赤裸地上了水墨的床,他依旧用传统的写作方式,这种方式甚至可以追溯到鸿雁传书一类的传说。王劲松用传统写当代,他自我标榜的什么“水的运用”之类的话其实毫无意义。我认为他偏执地用“传统的手法”在画很重要,这类姿态已经先锋和前卫了。有时候先锋和前卫,不在刀刃上,而在刀背上,就像镜花水月一样,迷人的不一定是“真”的(真的也不一定是真的)。王劲松的水墨就在“运动”与“战争”两个狭长的空间里放任自流,那些既写实又转筋的运笔,让人流连。写实有什么不好?其实在我看来,所有的艺术都是写实的,因为对人的理想而言,只要实现它就一定是“实”的。如果非要分写实与抽象,那我也觉得写实就比抽象好,就像一个美人儿和一个丑人,美人儿是真实的,大家都喜欢,而丑人的被人喜欢却是虚幻的,心灵美是编造出来的。(以上论调与中国目前的所谓“写实派”无关)
王劲松的水墨是“腾空”的,它无所谓“白占黑”或者“黑占白”,所有的空间都在运动中,好像笔墨是持于手中的静物,宣纸随意念旋转。王劲松的水墨是“纠缠”的,所有的点滴渲染和挥洒,都紧密团结地呈现,像盖过章已经生效的合同。
王劲松的水墨虽好,但他却是因油画成名的,这真像是一个玩笑,而米兰•昆德拉却也正是因为一个“玩笑”而成为旗帜的——这就是所谓的“当代效果”。王劲松在水墨中酣畅,却在他的油画里玩弄观念。王劲松在他最著名的作品《大合唱》中,玩的是“在场”和“缺席”的观念,“在场”和“缺席”是当代艺术中永远追逐又永远纠缠不清的两个概念,但它们却被王劲松以猫捉老鼠的形式形象地呈现出来。那些有脸有皮的人,和画面外那些有脸没皮的人有什么区别?有脸和没脸又有什么区别?统一的面孔同一的表情,一张脸一个人和一千张脸一千个人又有什么区别?工业化就是“大合唱”,牧歌时代的“个唱”早已消失了声音。精神(道德)与理想(信仰)的缺席,才是王劲松油画的真正发轫。
王劲松在油画之后又玩起了摄影,玩摄影的王劲松开始玩弄思想。王劲松说:“一种旁观的呈现是我长期的艺术实践中追求的状态,这种状态让我着迷。我对人类生活的每一部分都倾注了热情,我乐于体味每一有趣的现象。平时收集资料用的相机,使我的这份热情有了更恰当的发挥”。王劲松以独生子女家庭为内容的题为《标准家庭》的作品拍了200幅;以退休老年夫妇为内容题为《双亲》的作品拍了20幅;以墙面画“拆”字为内容题为《百拆图》的作品拍了100幅,王劲松这次以数量取胜,但这个数量指的是工作量,而其实上述的艰苦劳动,到头来实际只产生了3件作品,因为如果单摆浮搁,那每一幅照片都毫无疑义。王劲松的这3幅照片都有其表征显著的社会学上的意义,尤其是《标准家庭》和《百拆图》,是一个历史的见证:前者是计划生育制度下“被迫的结果”,后者是时代前进必然的结果。
王劲松最近又拿起了他久违的油画笔,他将自己在纸上的水墨实验成果再一次运用于画布,特别是“枯”与“擦”的感觉,生涩而自由,表现着艺术家心中的某种理想状态。而这种技法的探索,其实也涉及了一个媒材的探索问题,属于明目张胆的传统后现代行为。王劲松的艺术一直挣扎于传统与反传统的纠缠与较量中,所以他的作品一直非常“暧昧”,在游戏感和仪式感之间徘徊。
王劲松以往的油画作品,即使涉及较严肃题材或运用某种通用红色符号,作品本身看上去也绝对不显滞重,而是欢欣鼓舞有心没肺那种。而他的新油画却让我看得有些心伤,一种浓烈的世纪末尸体的味道散布。王劲松勾画了无数无聊且无助的脸孔,他们至今仍迷茫在途中。这是一个延续的问题,也是一个新问题:还有没有希望?
王劲松是一个出色的艺术家和一个聪明的思想者,他的作品伴随我们走在时代的大路上。
2003—2007年北京望京
【编辑:陈耀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