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画人精神世界的绘画
庞茂琨,四川重庆人,1963年生。1981年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附中,后考入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当他画《苹果熟了》的时候,还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1985年,他大学毕业时,又有两件作品被《美术》月刊选用,发表在1985年第10期上。那时,我已担任《美术》月刊的主编。当我看到庞茂琨的新作(毕业创作)《旷地上的晨曦》和《云朵》时,我就如看到他的处女作《苹果熟了》一样地有种新鲜感。假如说,《苹果熟了》还有点学生腔和拘谨味的话,那么《旷地晨曦》和《云朵》显得成熟和自由了。
还是少数民族的妇女,还是单个人物,也还是面对着观众的面庞和目光(《旷地晨曦》的妇女的面庞以3/4的姿势面对观众),也还是人与周围空间谐为一体的关系。看得出,庞茂琨油画创作已经开始有自己的面貌。他的作品的最大特点是对人的关注,表现人的面貌,在人的面貌刻画中,表现人的精神世界,而这是画家感受的与对象沟通的精神世界。这后一点非常重要,这就决定了他作品中的人物既是独立存在的客体,又是被画家感知了的理念化和情绪化了的客体。这样的客体呈现在观众面前显得有血有肉,有生命。画面的中心是人物,周围的风景和动物(牦牛)是人物感情活动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似乎是为人物而存在的。色彩是沉着的,相形比较而言,色彩服从形,尤其在《旷地晨曦》上是如此。
描绘少数民族的妇女,结合他们的服饰、风景,在30—40年代画家的创作中并不罕见。吴作人、董希文等在这方面都有自己的成就。到50年代,以至“文革”之后,不少画家又把目光投向少数民族的人物和风情。这类油画最容易出现的通病,就是画家对人物和环境外表的关注超过内心世界。而把人物的表情绘得喜气洋洋,或者处于某种感伤状态,从而造成肤浅的效果。对此,庞茂琨是有所认识的。他在学生年代,就注意研究如何表现人物内心世界的课题。我们不能说,在他这一阶段的创作中已经解决了这一课题,但他是朝这方面努力的。读他发表在1985年第10期《美术》上的文章《对艺术的理解或体验》,可以了解他的思考是比较深刻的。
他说:“艺术家要探索精神中更深的层次,在那里,精神变得更加深沉,甚至是静态的,这静中却孕育着生命的种子。精神中这种更深的层次往往处于下意识。所以平时这个层次总是沉睡着,不属于我们观照的范围。唯有艺术家时时在寻找唤醒它的手段,正像一切无论如何也不能直接想起的事却在一次触景生情中忽然提示一样。艺术家在寻找的发现的就是这种唤醒内心沉睡之灵的因素。”随后,他整理、增减甚至扭变这些因素的过程就是这些因素具有的唤醒力得以强化和净化的过程,从而使唤醒之灵光更直接地向人们闪现。这就是说,艺术或艺术家所要表现或艺术作品所表现的最深最高的层次,也就是人们内心最深与最高的层次。“艺术家从事的工作就是以各种方式去接触那个高深的层次,抓住隐秘闪现的稀贵契机,使之凝结而易于让人把握。”
通读庞茂琨的论文,我们感觉到他对静态精神的关注。这静态精神,或者来自于客观本身,或者来自于画家的主体创造。即使来自于客体本身,也是由于画家的“发现”。当然,他更强调画家“唤醒”那可能“停滞在永恒的沉没与麻痹状态中的客体”。庞茂琨崇尚古典主义的创作法则。他认为画家在揭示大地、山川、草木、牛羊的面貌的同时,把它们的关系变得紧凑,在原先没有秩序的地方引进秩序并把精神的统一性强加给自然的多样性。庞茂琨根据这一法则取舍细节,组织围绕人物而存在的自然环境。至于人物本身形象的刻画,遵从有节制的古典原则崇高的静穆并含有某种冷漠,自不用说。
这正是崇高的古典精神,而不是表面的古典样貌。要达到这种古典精神,创造者需要有“神经层次的敏感”和“非常的心理状态”,唯有如此,才能达到那崇高的境界,才能赋予作品以某种目的。这就是庞茂琨强调的艺术家的“潜意识的激情和灵感”。
在他1985年的作品《旷地上的晨曦》中,我们感觉到他在这方面的探索成果。人物的动态、神情相当有节制,耐人寻味。这一瞬间,这一转身的动作,这不一定的表情有些严峻,也有些冷漠,还有点纯洁的崇高,使人对她产生某种敬畏之情。她在画面左角“顶天立地”的位置,增强了形象的纪念碑感。那空旷的草地和放牧的牛群,完全是按照画面的秩序安排的。油画中色彩和明暗有“斑点”、“斑块”之说。所谓“斑点”、“斑块”就是浅色中的深色斑点、斑块,或者深色中的浅色斑点、斑块。画面上这种斑点、斑块的作用,犹如中国水墨画的黑中之白,在构图上起透气或调节色的作用;也犹如水墨画的白中之黑,起强化视觉效果的作用。《旷地晨曦》妇女的黑色长发和裙衣,以及中景和远景的深色牦牛,不仅作为凸显、活跃的色块存在于画面,而且变化起伏,造成画面舒缓的节律,颇有音乐感。
庞茂琨的新作品不仅显示了他个人风格的微妙变化,也从一个方面显示了四川写实油画正在发生着变化。这变化表现在:从情节性、文学性转向较为纯粹的绘画性;从表现生活场面的繁复到表现对象的单纯;从乡土写实慢慢转向古典写实。年轻的画家越来越意识到,绘画语言本体的重要性,画家创造主体的重要性,绘画表现深层次、高层次的精神境界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