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派的长期实践被认为“立派”,达达群体的喧嚣则伸张“主义”,中国的八五运动,一上来就自称“新潮”……在我们熟知的这些故事中,有对抗,有艺术,俱皆呈现为运动的形态,运动,从来诉诸于“主张”和“宣言”。
今天我们看见的种种画展,莫不有为:全国美展为了“全国”,“美”倒是其次,这是谁都明白的;联展为了展示团体,个展为了呈现自己,这也是谁都会同意的——林旭东、陈丹青、韩辛的这次画展,自然也可视为一种“联合”,但展览自身的语义和叙述,却没有任何主张、宣言,也超乎了通常所见的“联展”概念。
一个不成其“运动”,也不见其“主张”的三人展,观众会看到什么?
此“联展”非同一般的“联展”
三个活生生的人,这三个人,构成他们自己的美术史:首先是人,其次是美术,然后是史——并非所谓“美术史”:就时间脉络看,这项展览是三个画家相识相交四十年的故事,这些故事,编织为他们自己的“美术史”。其中,除了陈丹青,林旭东与韩辛并不在国内官定美术史名单中——林旭东或许名列当年的“连环画史”——三十年前,这份名单将三位老友彼此分开,如今,他们的名字和画并列在同一展厅内,由四十年的时间线索,紧密串联。
展厅入口的大幅黑白照片,是2011年三位老友骑着自行车穿越上海的弄堂,笑得正开心,一如他们的年轻时代。那是动乱的年代,岁月荒荒,他们躲在角落偷听苏联录制的欧洲古典音乐,自学绘画,彼此玩笑,八九十年代,三个人各走各的路,到了新世纪,又凑在一起画画,聆听当年的音乐曲目,依然彼此玩笑……在展厅中,四十年光阴转为物质与文字,在中国油画院美术馆的墙面上交错并置,灯光下显得很静、很亮。
门首两侧的墙上,是三位老友的三篇自述,作品由左右两端展墙挂开,按年代顺序,依次分段,往展厅深处延伸:启始于70年代三个自学少年的自画像,以及欧洲名作的临摹,终结于2011年各自的写生和创作。每一展室印在墙上的解说文字,关于画,关于人。陈丹青与韩辛各自写了十余段,林旭东寡言,文字仅三段。此外,半数以上的画作配有图说,陈丹青与韩辛的叙述各占一半,这是两个多话的人:一个爱听表扬,一个乐于夸奖,此刻汇聚美术馆墙面,话还在讲。
三个“六十岁的年轻人”
林旭东的天性,随遇而安,爱油画,懂文学,中途进入中央美院版画专业,毕业后长期涉入影视与电影。他的早年油画,才气多么好,人多么自信,然而只能画连环画,以至转攻版画,最后投身电影。但林旭东认认真真面对他的际遇,碰到什么,就好好做,且始终敏于形式。当年的连环画与风景写生,已有上好的分镜头意识,似乎是他日后介入电影的伏笔。那年头,连环画可是严肃戏,篇幅又多,足以容纳青年人的创作激情。林旭东捕捉时代感真有好本领,《骆驼祥子》和《徐悲鸿》有一种“从前”的影像感,前者的确发生在清末民初,后者来自民国的文学记忆。《骆驼祥子》出手便是上品,形式与绘画性相得益彰,然而从此偏重形式,亦略感到形式的受限。《徐悲鸿》好在构图与气息,止于构图与气息,黄灰色底轻敷光斑,画面更显萧瑟、清寒。多年后,当林旭东调弄油彩画农民工,从前的光斑点点纠结为肌肉的辛苦与疲惫,竟然贴切今日的民生之态。
韩辛天生是巴黎画派式的好画手。早岁纸本风景小写生,见笔触,富色彩,弄起彩色连环画,构局不输林旭东,后来画风景画和政治波普,那份洋气而喜气,或《地铁》系列的诡魅艳丽,其实还是当初自学野兽派和连环画养成的手段,跟学院系统无涉。早在70年代,上海后生韩辛玩味的笔触色块,论前卫的资格,比星星画派还要老,破纸片上弄水粉,比郁特里罗还阴郁。80年代末,画莫奈画过的风景,比莫奈还快乐,全靠笔端的活气制衡色彩的酷烈。三十年前韩辛念美院,暂时把才气上缴给教条,老老实实接受再教育,没等念完研究生,便跑去美国接着再教育。在当代艺术景观中,他才气如初:他的才,就一个“玩”字,因他任性无忌,敏感于形式,对欧美种种新旧流派都没意见,只要还是架上绘画,只要还能炫耀洋气,只要由他放手一博,便都欢喜,比种种流派更年轻。越活越年轻的韩辛新近忽然雄心大发,巨幅草图《现代启示录》、《但丁之舟——向德拉克罗瓦致敬》痛痛快快调侃了现世乱相和乱相中的朋友们,当然,还有他自己。
陈丹青归国十年,勇于“退步”,甘于“荒废”,似乎给世人的纷纷议论自供口实,这回,他坦然公开了早年的‘进步’,与后来的‘退步’与‘荒废’相连接,并在他长期被公众设置的“被告”席上,添加了旭东、韩辛这两位新的受审者——在画展中查找他们的‘进步’与‘退步’,或者,比照谁画得更好,都是无趣的,都是观看与认知的阻碍,因展览所能呈示的意涵,是三个独立的人如何与境遇相周旋,如何与自己的爱与才能相纠葛,如何在不同的时代“画什么”、“怎么画”,而他们顽强信守了自己对艺术的爱,虽然这份爱遭遇了不断改头换面的时代。
四十年的私人记忆
提醒是必要的,即:此展自身乃是一件完整的、难以分割的作品,单独看一件作品、一个人的作品、一个年代的作品,便没有看见这个展览。浏览《四十年的故事》,相当花时间,因为有文字。便于观众解读的文字,早已是展览的通例和常例。此展殊异处在于,所有文字(包括作品标签的若干文字)并非作品的评说与结论,而是展示的一部分,和绘画作品同样重要。陈丹青用上他并置图像与文字的十八般手段,《四十年的故事》有如一本书、一件大型并置作品、一阕三重奏,每一段文字、每一幅画、每一件私人物品,无不是整体中的一个有机部分,在发言,也在沉默,好比构件与空间,好比文字与空白,好比音符与休止。人,绘画,时代,记忆,相互对照、相互应答、相互交换意义。每一作品退至各自的当时,呈现为观看的此刻,于是,当年的“此刻”与当下的“此刻”在现场默默流动,分明在眼,然而难以察觉,一组“此刻”,同时就在说明、还原、反思,或改变另一组“此刻”。
在现场,所有作品既经并置,便不再是一件件单幅的“画”,它们系数呈现为私人记忆,而私人记忆转化为公开的展示:
历年的素描,速写,油画,水粉,连环画,临摹,写生,草图,创作;历年的书信,文稿,老照片,泛黄的黑胶唱片封套,欧洲经典绘画的图片;历年的美学: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印象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历年描绘的对象:农民,农民工,资产阶级,洋人,朋克,学生,流浪汉,牧民,市民,村民,亲戚,朋友,陌生人,中外古人,最后,还有时代。
时间与地点:70年代、80年代、90年代、新世纪的10年,以及今年;北京、上海、西藏,中国与外国,城市与农村,山区、水乡、高原,美院,博物馆,个人画室——有一份原件极其珍贵,是1978年恢复研究生招考后,中央美院网开一面,对不懂外语的考生出具通知函确凿写着:“外语成绩不作为录取标准”——还有,种种自由与不自由,种种权力:看得见,或看不见。
此外,陈丹青毕业论文《杂感》及《关于油画民族化与其他》的原稿,林旭东首次梳理第五代电影史的原稿,都在展柜里陈列着,年长的观众,想必记得。要说有什么遗憾,陈丹青的名作与林旭东剪接的电影(哪怕是复制品或介绍资料)被刻意缺席,让位给韩辛的巨大篇幅,但当年他们一起聆听的古典音乐(仅展出封套)应该在场。
三个人,四十年,这是展览的维度与长度。我原以为将会参观一组私人记忆,不意却撞见一份历史的断面,其中布满自文革迄今的众多美术信息,这些信息以私人文本的方式揭示官方美术史,使之具有真切而雄辩的公共性。观众得以目击四十年来中国美术的美学变迁,并在三位作者的不同绘画中,映证这份变迁中的个人历程——林旭东、韩辛,始终处于这一变局的局外,陈丹青一度属于、并被视为局内的焦点,但观众会在跨越四十年的作品中看出,他以试图入局始,而以置身局外终。
如前所言,这次展览有如一本书的阅读。同时,这本书,也以四个十年的长度,阅读读者,尤其是年轻读者的历史知识与美学趣味,而读者的经验,可能会被这阅读所改变。观众固然会偏重自己喜欢的某一个十年,选择自己所属所知的某一个十年,因此,观众将怎样看待他们各自可能被塑造的某个十年?这三位作者,又怎样反顾自己历经的四个十年?——他们,也是第一次有机会面对作为整体的自己。
陈丹青的“反潮流”
从陈丹青十五岁的自画像一路看下来,四十四岁后开始描绘的印刷品写生,最安静,最无为。我对这批作品起于如下的敬意,其一:时代可以影响一个人对绘画的看法,但不能改变他对画画的挚爱。其二:凝神于画册的静物性,可能是一种反抗,这反抗的方式,是对他少年时代向往欧洲经典的精神衔接,并成为形式的嫁接。作为文革一代,陈丹青毅然离开青年时代的美学,正如他拒斥当年所置身的时代。但他同样拒斥“当代”,以当代的理念,反抗当代,并借取当代的开放性,为之注入古典,从而获得往来于新旧美学的自主与自如。随之注入的,可能还有对绘画的信任和画家的本份;或许还有无须诉求的委屈:为古典艺术,为美的境遇。
青年时代的思慕、对绘画的信任,体现为陈丹青对古画文本的凝视,在写生画册的时刻,他拥有这份思慕与信任。我忽然意识到:陈丹青写生印刷品,好比明清文人画山水画。这样比较,既非因为‘复古’,亦非因为‘绘画的绘画’,而在于清静无为。这些画的隐秘的意义只与作者有关,在我,则看到一个挚爱经典的人对经典的伤逝,并据以坚守自己的爱。在现场,围观印刷品写生的多数观众是年轻人,他们是在看画册还是看并置?看临摹还是看写生?据闻,年轻人从中找到回应图像时代的态度,如此说来,陈丹青的反潮流是对新的潮流的启示——我再次确定:当场写生留存此时此刻的心情,深思熟虑的创作同样是此时此刻的心情,因为,巡看展览也是此时此刻的心情。
陈丹青首次进藏的人物写生,原作尽失,唯遗黑白小照片。这些写生超越了写生,成为人物画,实在比《泪水洒满丰收田》及《西藏组画》都要好。这么说,并非附和陈丹青节节“退步”的修辞,而是说,陈丹青并未退步,一如时代不见得是在进步,这层意思写来太长太难,姑且不提。而印刷品写生并非陈丹青今日绘画的全部。今年夏天,陈丹青画的山西农民,譬如《晋南山村退伍老兵肖像》,是我所见到陈丹青归国以来最具现代感与存在感的人物画。与他七十年代末的同类写生比,又是一种好,因为画出比朴实更深刻的人性。这个早熟的画家依然葆有直取物象形神的才具,但他不在乎画家的名分,只是画画。
绘画是画家的终身自我教育,眼界是基本的条件,而眼界,通常指向别人的作品。其实,自己的作品也在教育自己,并赋予对绘画的认知,这是一个使作者成为观众的画展。
展厅尽头,三位老家伙的作品蓦然退远,仿佛四十年故事的主角不是林旭东,不是陈丹青,不是韩辛,甚至不是岁月,而是时间。在大而空的白墙上,挂着一排小小的欧洲镜框,框里镶着他们年轻时的小小照片,这些照片挂在展厅的尽头,似乎并非纪念已逝的青春,而是指向未来:在照片上方有一句话,署名丹青。他好像代替时间,跟韩辛开玩笑,同时是对旭东和他自己的调侃——
“这三个青年,如今快要六十岁了。据韩辛说:他们还要再画四十年。”
【编辑:成小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