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胡军强而言,他青春时代的成长记忆甚至灵魂的一切感受,红喇叭就像一个影子人一样如影随形地纠缠着他。他五十年代末生于云南东川的一个矿区,父母是所谓社会主义三线建设者,即采用军事共产制作为一种企业的组织形式,参与集体主义式的劳动。在每天的规定时间,红喇叭要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传播党的号召、政治新闻和各种政治教化的内容。除了这些直接的政治规训外,红喇叭还担任生活方式的指令性通知的角色,比如通知大家上班、吃饭、下班,或者通过唱片播放引导做官方版的广播体操。
正如艺术家之后回忆,广播体系日常持久的强迫性的声音重复,逐渐支配和控制了“人们的整个生活节律”,不用每一个人去想和去计划什么,播音体系将一切安排得很好,人们因此习惯于跟随红喇叭的播音去生活和思考,这一切并没有谁是被强迫的,都是人们自内心对播音系统产生一种精神上的依赖性。以红喇叭为象征的播音体系不仅规训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也驯化了人们的精神生活。
在文革期间,红喇叭系统也参与了政治运动,成为政治斗争甚至社会武斗的宣传和鼓动的工具。由此,红喇叭从一个被极权主义组织化的美好社会的象征,开始让少年胡军强产生恐惧感。矿区的职工和干部不少人因为政治运动身体致残、自杀或者精神分裂, 以致他晚上睡觉必须把“窗户用棉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心理才感觉睡得踏实点。”因此,胡军强使用红喇叭作为形象元素的作品始终具有一种双重美学意义,一方面,作为红色意识形态本身的崇高性、神圣的一面,具有革命象征的正面色彩;另一方面,红喇叭又在胡军强的作品中具有阴魂缠绕一样对革命的恐惧。后者在他比较隐喻性的表现主义风格的水墨画中进行了充分的传达,画面上一些影子人仿佛游荡在一片暗红色的虚空中,没有身体的质感,像游魂似的鬼影失去重心,但这个影子人被一根锁链拴在飘荡于空中的红喇叭,仿佛无法脱离这个象征物的控制。
奇妙的是,使胡军强真正想用红喇叭创作作品的冲动,不是由于他身陷国内的环境,而是在他彻底远离了红喇叭存在的欧洲。他在德国的那段时间,德国的社区很少能听到喇叭声,但在一个相对没有声音的地方,偶尔几次听到的喇叭声却给他以极大的震撼。恰恰在德国,胡军强对青春时代的喇叭记忆产生了真正的思考和反省。他发现作为实体的红喇叭系统虽然消失了,但作为一种精神记忆的喇叭已难以在内心挣脱。
由于在德国被唤起了喇叭记忆,他从1994年起使用红喇叭作为语言道具。他实际上开始产生一种强烈的意识,即他的身体远离了自己的国度,但有关国家主义意识和政治运动的伤害记忆却一直伴随他飘洋过海,如果不从精神内心清除或批判这种记忆,他实际上难以摆脱这段历史对自我的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