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 年穿着优雅的方君璧在返回中国的轮船上
一直以来,艺术史因其有美、有形、有色,且也可有哲学思辨,是养眼养智的历史,故得我的钟爱与沉迷,是我的百宝箱。
可有时读史往往是沉重的心情,这相对显得干净、较为美好的艺术史,因牵扯到背后更大的历史背景,有更复杂和残酷的原因在左右它的命运,故任何历史──大史与小史──读上去似乎都难以轻松。
又因历史是团飘来散去的烟云,许多历史人物可以随便塑造,诸多历史段落可以任意修改,仅仅为着当朝当权者的需要,便处处挖着陷阱,一踩一个坑地让人踉跄,故要求证历史本身的清晰脉络,殊为不易。
历史的沉重感,使身在其中的个人,哪怕是杰出的个人,也难于显示其轻逸的质地。
艺术史中的个人,差不多也具有相似的面貌。
好在积尘之垢,会随时间的流逝而松动,随时代的变迁而改变颜色,随人类对美的不懈渴望与对真相的挖掘而逐渐消退,还原出那本来的事物的真貌。
一百年前的民国女画家方君璧(1898-1986),就是我在拂拭无数遍历史的积尘之后,依稀看得的一个又美又好的女子,找到的一块如璞的璧玉。
一百年前的中国是什么样子?一百年前的中国女人是什么样子?真的只有男人的长辫、女人的小脚,以及长期积贫积弱的国情吗?
显然,这是我们对历史的一个片面的谬读。要是将目光聚焦于南方省城福州的一个名门望族方家,会发现清末民初的人,拥有着比我们现在还优越的高贵生活:家有渊源世交,子女可接受高等教育与出国留学,女人被当成独立的个人而非男人的附庸看待,家族成员必要时可以为更大的理想、为更多的人谋幸福而献出生命。是张扬了生命意义、凸显了生命价值的贵族家庭,而非仅仅有钱那么简单。方家儿女成行,方君璧是家里很得宠爱的十一妹,这个小女孩自小骨骼清奇,修眉长目,嘴角微微泛着倔犟,但眼神温润有加,是大家闺秀的一付端正相。
倔犟的嘴角往往外显一个人的不屈性格,温润的眼神却映照出一个人的慈仁心地。这自小就得的两样优点,一硬一软的互补性情,为后来的方君璧对付跌宕起伏的人生、成就自己的绘画事业,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天生的好性情,好似为未知未卜的将来,做了长足的准备。方君璧还在髫龄少女时就去法国留学了,时年她才14岁,这听上去似乎有些为时过早。原来是她的家族有出国留学的传统,地处南方临海之地,交通与信息的流通都较为便利,眼光也开阔,她的兄姐们在父亲方家湜的支持下不是东学就是西鉴,或前往日本,或留学西欧。到了方君璧这里,正好她有个姐姐方君瑛要留学法国,其公费可再负担一两个人的生活开销,便带了方君璧一起出门。一起带走的,还有个与他们家沾亲带故的世家子弟、16岁的美少年曾仲鸣,这个后来成为文学博士、同时从政为官的有为青年,成年后做了方君璧的爱侣。
但此行与他们共同出国的,还有个重要的大人物,即尘埃永远洗不尽、看不清本来面目的汪精卫。汪精卫那时是为民国革命打天下的斗士,是革命成功了却无意做官的知识分子,他与方家有亲情上与革命理想上的渊源,所以也一同出国留学。
不得不提到这个复杂的历史人物,是因为作为一个人,他是如此的有大才学;作为一个亲人般的人,他是方君璧在法国时的两个杰出国文老师中的一个──另一个是名满天下的蔡元培;而作为后来政治斗争中的一个失败人物,如惋惜他的陈寅恪所写的那样,“千秋读史心难问,一局收枰胜属谁”,他的所为得不到一丝原谅,也诛连了与他毫无政治关系的九族。如若不然,才华横溢的方君璧怎会一生无法回国,只能客居他乡?作为对中国近现代艺术作出贡献的第一代民国女画家,怎会一直陷入云里雾里的历史烟云中,难于见到她一个清晰的身影?
论天资,方君璧是可琢之玉;论环境与条件,彼时谁可以与她匹敌?到达巴黎之后,上学即刻学法语,周末回家在蔡元培、汪精卫两位大先生的教导下学国文,之后入普通美术学校学三年美术,随即以优异成绩直接考入国立巴黎高等美术学院。
此所美院,迄今是世界级影响力最大的三大美术学院之一,它与中国艺术家的关系也最为深刻,早期走出国门去西方学习油画、我们今天熟知的艺术大家如徐悲鸿、林凤眠、吴冠中等,当初都是从这个美院走出来的留学生。方君璧与徐悲鸿还做过一年的同学。那一年,也到巴黎求学的徐悲鸿先生,因为法文暂不过关,还只是这个美院的旁听生。所以长大成人后的方君璧,艺术水准不仅达到当时屈指可数的几个中国留法女学生之冠,且中法文流利,可随机作诗填词,尚可写得一手好字,修成真正的窈窕淑女一个。从1922年,也就是她24岁时与曾仲鸣结婚的一张照片来看,那时候的方君璧果真青春耀眼,仪态万方,黑发在耳边挽成左右两个发髻,额头光洁,照例修眉长目,双腿长长,气质却不显半点骄矜自负,一派大家闺秀的沉静与温婉。
事实上,她笔下画出来的中国女子,大多有与她自身气质相似的脱俗。婚后两年入选巴黎春季沙龙展的一幅《吹笛女》,其新鲜而性灵十分的笔触,就画出了一个东方女子的饱满神韵:那黝黑的齐耳短发与眼眸、长笛以及长笛上悬垂的中国结双色挂穗、紫面绿底的斜襟中式罩衫,无不再现着原汁原味的东方元素。画作一经展出便引起西方艺术界不小的骚动。巴黎主流媒体对此反应迅速,《巴黎美术杂志》即刻将《吹笛女》选作了新版杂志的封面,“东方杰出女画家”的美名,也冠在了她的头上。
在这里,方君璧创了中国美术史上的两个第一,她既是开天辟地第一个考入国立巴黎高等美术学院的中国女学生,也是第一位参加巴黎春季沙龙的中国女画家。于她个人,纯粹的绘画的快乐恐怕要多于外来的美誉与肯定,但对中国的近现代美术史,这两个形只影单的“第一”有其重要的意义,标示了从来缺乏社会地位的中国女人,只要有机会学习与见识,自身蕴含着的巨大潜能完全可以被打开,不必只局限于家里做“家事女神”。同时,这幅油画无论是对观望方君璧的个人艺术,还是谈中国女性艺术,拟或是书写中国的近现代美术,它都是叙述者绕不过去的一个里程碑。
生活但若风平浪静,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出生名门、接受优良教育、夫妻恩爱的方君璧过不好她的一生。她的艺术天赋与她的内在素质连带着她的出生,都是那么的得天独厚,这样的人当有适宜的人生才不至辜负上天的美意。在巴黎春季沙龙惊艳亮相后接下来的七八年的时间里,方君璧的人生有着十分的静谧与舒畅,情感上与曾仲鸣琴瑟和鸣,在艺术上更是锐意进取,往自我艺术成熟的道路上一路迈进。
她一方面连年将好作品送往巴黎春季与秋季沙龙展,引得西人频频赞叹,另一方面也不拒绝短暂的回国交流的机会,在法国与中国之间数度折返。参加巴黎春季沙龙的第二年,方君璧就曾接受广州大学邀请回国执教一年。对于这样一个神貌俱佳的女才子,第一个将清新西画带回中国的女教授,不仅学校予以了最大重视,社会组织如岭南画派的创始人高剑父高其峰二位高人所主办的广州游艺会,也请她拿出作品去参加展览。其时她所作的一幅《陆放翁诗意图》被当时的国民政府以重金购得,挂于中山纪念堂内,可见她的横溢才气与所受到的赏识。
确实,细读她此段时间所绘的作品,已是大气浑成的感觉,下笔之准确、色调之彼此顾盼、胸中之抒意,无不优美至极,与后来诸多学西画的人那种零碎轻浮之感自是天壤有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