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欣：那么你要表现的东方精神，它的本质是什么呢？

李  纲：就是无形。

李晓欣：现在像是在讨论哲学问题，不是艺术问题了。

李  纲：艺术跟哲学是分不开的，这只是路径的问题。伟大的艺术家最后总是要回到哲学问题上去，讨论一些普世性的、关乎人类命运的问题。

李晓欣：我对哲学理解得不深。但是因为我之前是下围棋的，我就对这个事情比较有感触。我认为围棋和画画，这些含有东方哲学精神内涵的活动归根结底都是共通的。比方说，下围棋你首先必须学一些布局的方法和定式，但到了对局的时候往往就是要抛开这些，而跟随自己的思考和经验来走，棋力越好的人往往越能抛开套路，达到“无招胜有招”。这跟艺术也一样，一开始要做很多基础的铺垫，学构图、学用笔，临摹，到了真正创作的时候，这些就会融入到自己的感觉里面，而不再是追求一笔一画的、非常具体的东西。我想，中国功夫也是这个道理。

李  纲：所有的功夫都一样的，包括画画的那种笔头功夫。一开始学画画大家都是画一样的东西，画出来的东西也是一样的。比如说画一个杯子，那么画素描、画色彩，到最后大家的杯子是一样的。画到后来，这个杯子就开始不一样，开始变成自己的了，或者是变成无形的了。到最后，还是回到一个杯子，一个纯粹的杯子了。但这个时候的杯子跟一开始的那个意义就不一样了。演戏也一样，做菜也一样。一开始每种调料都要仔细地量，到后来就不需要了，都是凭着感觉，放什么调料、放多少，总是能做到恰到好处。因为这些事情，最后还是要回到人，回到人内心经验积累的感受。

李晓欣：这种精神其实很适合当代生活。现在的生活节奏太快，每个人都在寻找一种致富的方法、获得知识的方法，而往往忽略了要沉静下来去了解自己内心最原始的感受和需要。

李  纲：其实没有方法，只是一种态度。人的一生为了什么呢？其实就是为了体验，体验成功、失败、快乐、痛苦，这样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而艺术也是这样，要有真实的体验，总结性的体验。

李晓欣：这样说出来您的作品的禅意真的很强。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感觉。可以想象到竹林里的一个老和尚，提着一支笔打坐，周围很安静，然后“滴答”一声滴下一滴墨汁，画下一笔。当时脑海里面就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笑）。

李  纲：哈哈。

李晓欣：可是在现实生活中，您总是处于很繁忙的状态，要处理很多事务。

李  纲：这就是两个世界。

李晓欣：可以分得那么清？

李  纲：可以，你要出世和入世。

李晓欣：我之前也说，觉得您是那种“大隐隐于市”的人，一个隐士。

李  纲：但我不是封闭，我有开放的姿态，只是我会保持自己的判断力。我很清楚什么事情我可以一笑而过，而另外一些事情就是必须抓住的。另外理想和现实是两码事。在画画的时候我会筑起一堵很密的墙，把周围的事物隔断，面向内在的宇宙，思考内心的问题。但如果我没有经历过这些社会工作和其中的种种烦恼，我也没有办法做出这样的创作，因为那样我的世界就变成空虚了。

李晓欣：这里面存在一个二元论的对比。你说的所有，包括出世和入世、理想和现实、开放和判断、现实问题与平静的心态，还有艺术上的虚实对比、有形和无形的对比，其实都是同一种精神，都是你的经历的反映。

李  纲：对。因为平时做策展人我必须面对非常具体细致的事情，太具体了，每个问题都跟得很细，所以在创作上，我就要在画面中表现虚无，我才能平息自己内心的失落。所以我在给学生上课的时候也这么说过，做策展人和做艺术家是两码事。做策展人你必须尽量做到极致的细，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但作为艺术家，你要把每一个细节抛掉，做得尽量的单纯、单一。

李晓欣：返朴归真。连作品的名字也统一叫“水墨元素”。

李  纲：对，就是没有名字，连名字也不能给你任何想象。因为名称不是我的内容，也表达不出我的内容。如果我画一些很具体的事件，然后取个名字叫“那一场风花雪月”（笑），那不是害死人吗？

李晓欣：此时无声胜有声。我想这种单纯的图式正好代表了人的生命的两个状态，就是出生和死亡，因为这两个是人作为人最单纯的时刻，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什么都不带在身上，走的时候也是什么都带不走。

李  纲：大象无形。

李晓欣：但是您的很多作品在视觉效果上是非常接近的，几乎是重复的，这是不是一个问题呢？

李  纲：确实是，但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我就是要重复。

李晓欣：此话何解？

李  纲：你每天念佛不也是一直在重复“阿弥陀佛”吗？但是每一天的念，那个感受是每一天都不同的。

李晓欣：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