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系列访谈中,崔国泰都提到他最知名的作品是火车系列4。在《解放号机车》(2006)中,一个蒸汽火车头占据了整个巨幅画面。对角线的构图显得火车正在快速行进,车轮上迅速铺就的颜色更是强化了火车头的动势。凑近一点观察,就会发现小块的微妙装饰图案,由惊人的颜料泼洒构成。这里,此画的主题和技术相互对立了:虽然被表现为纪念碑的体量,还有强调力量和速度的画法,明亮的抽象表现主义水墨笔触却解构了主体对象的三维效果;而且,色彩暗示了腐蚀,更进一步说,即是人与机器生命的短暂。所以,标题中的“解放”一词也是象征性的,它一度与共产主义解放运动联系在一起——现在则与火车一样,变成了遭弃的成就。
火车头的主题在《国庆》(2007)三联画中呈现出更大的纪念碑性。比《解放号机车》规模更大——三块画面共呈330x600cm——这幅画尺幅如此巨大,几乎是实物原大。环状笔触令人信服地描绘出火车的圆柱状形体,更强调了火车头的巨大和视觉冲击力,对车轮的强调相对较弱。相应地,即时动感也降低了:这辆火车是完全静止的。此外,显著的用色塑造了充满活力的圆柱形机身,并为其灌注了内在质量——看起来显然是火热而满含汗臭味的。与前两件作品一样,此处也在色彩应用的无力与作品表现力的强度之间存在剧烈的冲突。尽管对火车形象的描绘显而易见,形式方面——笔触涂抹、颜料块、色层、泼洒和滴落——却挑战了图像的可读性,恰似一位乱世中的幸存者。
更多新近的作品暗指历史和军事事件。在《U2残骸》(2006)中,崔国泰纪念了1969年,装备了苏联武器的中国安全部队击落美国间谍飞机的事件。这架喷气式飞机飞过了位于周城的核基地。它的残骸现藏于北京军事博物馆,象征着美国的同盟台湾与中华人民共和国之间的一段历史。黑白的画面使人想起新闻照片,飞机处在前景中微微成对角线的位置上,就像在其他画作中一样,几乎占据了画面的主体。在这幅画中,单色的应用更加自由随意,仿佛飞机正在渐渐融化。另一幅类似主题的作品中,崔国泰重现了1971年坠落在蒙古的螺旋桨飞机,当时由共产党军事领袖林彪乘坐。又一次,大量厚重的颜料旋涡式的强烈堆积,提示了人与机器共同遭受的暴力。尽管之前众所周知的林彪政变是极具争议的政治事件,还有可能导致了飞机失事,崔国泰却否认其作品中含有任何政治内容,声称他不知道关于林死亡的可疑情况,也不了解他是好人还是坏人5。但是,这个主题显而易见地暗示了这次坠机的历史环境、林彪野心的长期谜题,以及毛在林的死亡中所扮演的角色。考虑到林的巨大野心和毛在政治上的支配地位,崔国泰对于清楚地表露自己的意图迟疑不决。他认为自己的作品与格哈德·里希特的有几分相似,后者借用政治事件的照片对冷战做出既讽刺又模糊的评论。这些作品引发出多重意义——历史的、政治的和情感的——与暴力而混乱的过去联系在一起。在某种程度上,这些作品是崔国泰对于年轻时被灌输的观念与内战威胁、政治不稳定的现实之间,强大而矛盾的感受的补偿。
另一件作品《鸭绿江桥》(2006)表现了横贯中朝的鸭绿江上被毁的桥梁。在朝鲜战争中,美国向这座桥投掷炸弹,使其瓦解为成堆的扭曲废铁。崔国泰自称走访过这处遗址,被这座老桥可怕的残骸深深震撼,它就那么被丢弃在原地,与身边的新桥形成鲜明对比。这两座桥的主题暗示着时间、历史事件和意识形态消逝的意味。作为一件尺幅巨大的鸭绿江全景画,这件作品远非简单的风景写实。他将老桥的残骸堆置在前景中,右侧是取代前者的新桥,体量要小得多。深色粗线勾出老桥弯曲的钢梁,构成一个巨大的垃圾金字塔;浅色斑点则塑造出其金属表面反射的淡淡闪烁的阳光。迅疾的厚重笔触提示着突然的摧毁。黑斑透露出闪亮钢铁的感受。在处理画面上半部的色调时,他再现了阴天的氛围,朦胧的阳光反射在前景中变形的横梁上,河面上泛出微光。变幻的灰色大漩涡则代表鸭绿江浮肿般深色的河水。通过强调前景中桥的巨大,相比之下左侧远处岸边的建筑就非常小,处在清晰的对角线右侧的新桥也同样很小,崔国泰构筑了一种迅速而纵深的视觉后退感。水面与河岸的水平线是前景中巨大金属堆的对应点。残破的桥具有讽刺意味地——巨大而贴近观者,由宽大的灰色条表现得栩栩如生——传达了更多的体量感而不是它已被取代的事实。与《U2残骸》相似,老桥引人注目地提示了以往与西方的敌对,观者不禁追问老桥为何被留在原地,这对于中国新的发展日程又意味着什么。
城市风景占据了《延安宝塔山》(2006)的主体部分。此地主要是公认的毛泽东领导的共产党的诞生地,所以不可回避地唤起了一段深入过去的历史。此画描绘了城市的鸟瞰图,宝塔位于构图左侧最显著的位置。这座破旧的建筑仍然具有一种幽灵般的庄严,获得了多重的象征意义:宝塔是在毛执政期间的反宗教运动中幸存下来的佛教遗迹,如今再次成为普通信徒祈福求财的地点。一条从远景中涌出的河流将画面一分为二,强有力地延伸到前景中来,暗示着时间毫不留情地向前走。这是崔国泰的近作之一,显得更加抽象,灰色矩形的块状结构赋予老建筑以重要性和庄严感。单色调深沉阴暗,只有浅灰色矩形表现的建筑立面使画面稍显活跃。尽管画法概略,颜料的堆积仿佛要撕裂建筑物的实体性。他强健有力的画法又一次起到了比喻性的作用,不仅仅表达出城市中千年老塔的衰败之态,也暗示了时间对人造建筑物的破坏性力量。再者,光斑公然反抗了用单一光源照亮所有景物的西方惯例。不规则的浅色区域制造出一种焦躁不安、断断续续的抽象明暗图案。崔国泰用宽平板刷调和各种灰色调来画河流,并在水平方向画上斑驳的厚色块,来表现水进入前景时发出的能量。这幅作品中的冲突很多:建筑部分的结实造型与表现主义的用色相互妥协;技术纯熟的透视画法构成河流空间的景深感,与明亮区域拒绝图绘性视错画法的随心涂抹相反;单色厚涂的抽象构成则否决了风景图像的表现性。
在这幅画中,崔国泰一如既往地选择涉及过去的重要图像,并以一种充满感情的方式来表现。他的画面引出对佛教思想与共产主义比喻性描绘的象征性解读,这两种思想都服从于中国社会千变万化的环境氛围。这些一度非常重要的宗教或政治信仰,呈现为一系列转瞬即逝的意识形态。在他笔触的破坏之下,这些偶像揭示了艺术家暗自确信,佛教与共产主义思想体系都引发了巨大的毁坏和痛苦。
2008年起,一个名为《解放》的新系列是关于老卡车的。画面主体又是巨大的特写。本着再现性绘画的基本原则,崔国泰用强烈的高光和阴影复制出卡车的三维形态。大号调色刀抹出模糊的背景,没有任何东西削弱车辆的形象,这是对卡车在工业、农业和军事活动中重要性的赞颂。这个系列中的图像可从多个角度欣赏:对过去机器设备的某种浪漫重现,艺术家的用色表现出残余的动感,最终变成美丽的半圆、拱形和矩形的抽象图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