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玛:作为一位体制内的画家,你是怎么处理集体和个人之间的关系的?
沈勤:我记得第一次全国美展的时候,我们体制内的一些画家在南钢集中,集中以后要出草图,然后大家提意见,觉得这个有获奖的可能,就画下去,应该怎么怎么画。我当时就比较叛逆,我说画画就是做梦,梦怎么能由别人教你怎么做?你自己的构想对你来说肯定是最完整、最好的选择,画画怎么能由别人来提意见呢?我说我的稿子不提,我就自己画,画出来再说。1986年全国美展第一轮评审的时候,领导就告诉我:评委说看不懂你的画。我说看不懂还评什么中国画?评连环画嘛,他们去评连环画不就完了嘛,有画面,下面还有字,看不懂画再看看下面的字不就看懂了吗!所以,从那以后很多年,我就不参加官方的展览了。1989以后,张颂仁那儿办“后89”展,我送了6张画,最后就退回来1张,就觉得有点无聊,所以非官方的现代艺术展也不参加了。画院的展览,单位叫送我就送,但我还是坚持送自己的东西,作品入不入选不是我的事。我送的作品,是那种大的、全桃红的山水,他们受不了,觉得很难受,所以永远都觉得难受。那张画我送了3次,反正你这一次不要第二次我还送,以后永远就送这一张。
罗玛:我看过你一幅画叫《净界》,是在什么情况下画的?
沈勤:那是2000年的时候去西藏画的。西藏我去过三次,第一次是真正的理想主义,到了2000年时,文化厅组织去西藏写生,我就特别的不适应,因为体制内到哪儿都要有人有单位接待。我说你无聊不无聊,这种地方,难得跑这么老远来,别说净化自己心灵了,到了这种地方一点感触都没有,还跟在南京一样,又是看博物馆,又是画那些西藏的人,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我在大昭寺里拍了些照,在里面静静的坐坐。我有时候会把自己放在事情的外面,这时人就会觉得特别舒服,所有的游客都不见了,就觉得非常干净,就像最早释迦牟尼坐在树下,纯粹得不得了的那种感觉。当时我就想,回来肯定要画点东西,所以就画了《净界》那套画。
罗玛:这幅画里有很强的现代感,比如面和线的那种分离,我甚至会由此想到日本的动漫,想到宫崎峻的《千与千寻》。你是出于什么样的思考创作此类作品的?
沈勤:我开始有意识的处理语汇,是从1982年在南艺做展览开始。那时我就注意到,传统中国画那种线条,其实到明清的时候都是很现实的线条,是根据人的现实形体、衣纹的走向画的。也是因为现代艺术进来,我才会有这种角度去看这个问题。从整个中国画的历史来看,自汉以降,汉画是刚刚进入通过绘画反映现实的那种,但是它的手法还没成熟,所以会感觉像儿童画。它很有张力,别人看到的张力可能是那种黑——因为我们看到的大部分是汉砖,印出来都黑黢黢的。但我那时候感受的却是另外一种美感,它在上面刻的那些线条,跟形的块面是分开的,尽管它想合在一起,但在技术上还做不到。然后到了唐代以后,成熟了以后,线和面就和同一个形体、同一个造型结合在一起了,就变得非常现实了。但汉代的时候,是刚开始进入,却还没进入,那种线和面的感觉特别好,一种分离的,独立的,也就具有了抽象的美感。一直到顾恺之的时候,那个线和面有时候还是会控制不到一起,但恰恰它的美感就在这儿。我那个时候就已经有这种意识,所以画画的时候,是有意识的分两个部分进行的,线条和形体的那个块面,是分开来的,但那时候不像后来的西藏那组画那么确定。在西藏之前,到“后89”这段期间,我画画的时候,基本上在宣纸上画一些比较现代的、非常松的形。我想我一直在做这种储备,你非得要有这种过程以后,才会有一天比较确定下来。到了《净界》那组画,开始的时候我还没有很明确,是到了画大了的时候,开始是炭笔的线条,就觉得这种画面层次每一个都是独立的,每一个线条都有那种很纯粹的美感在里面,然后一直到现在。我最近画的一幅画:所有的人都按正常的画法走,但其中的一只袖子用传统的线条勾出来,我自己觉得非常舒服,而且它真正独立了,线条的那种美感被放大到极致了。但你要是顺着外形整个人画下来,那又是一幅传统中国人物画(弄不好还是年画 ),人们就不会很纯粹的注意线条了,就会注意线条所表现的那个人。那个人有什么好表现的!所有具体的东西,在我这儿——我觉得把这种元素去得越远越好。有时候能好几个月都不画,我记忆不太好,常常是想画的时候,都不知道前面是怎么画的了。所以经常中断了以后,再重新出手的话,又是另外一种画法。我变化比较多,也有这个原因。
罗玛:这种带有叛逆性的创作实践,在国画领域里是很容易被边缘化的,对于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沈勤:我觉得我之所以能够比较安于被边缘化,是因为我不在这个圈子里。要是在这个圈子,你又不是圣人,你哪能逃脱掉这种商业氛围?但凡有人要来买画,你当真见到钱能不开眼吗?我不在这个圈子里面,所以买画的人也不可能找到我。而且我不在这个圈子里面,我也不受这个刺激。你说你在南京这儿,别人都在卖画,你不急老婆还急呢:你看别人,都买房子买地了,你穷光蛋一个,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是吧?我要是在南京,也许早就变成拿支笔到处弄点钱的人了。另外,我性格中对现实的逃避,也是造成了这个被边缘化的原因,因为我所有的处理方法就是逃避,遇到事情,第一个选择就是回避,所以有个地方让我回避,那就踏踏实实地去画画好了。
罗玛:我知道你现在也和画廊签约了,那么对当代艺术的现状和市场你怎么看?
沈勤:我一去北京去上海头都大了,绝对不喜欢那种地方,适应不了,就包括城市氛围也受不了,过个马路就要半小时,你说说看,人生的四十分之一就要在马路上绕,这算怎么回事。画画的人老要弄在一起,还能画什么?躲还躲不开呢,不是吗。你弄到一起,互相影响,你不是没事找事吗。太商业化了,中国现代艺术其实跟新文人画本质上是一回事。纯粹是利益在里面。现代艺术和传统艺术已经弄成一样了。
罗玛:你认为中国画未来的可能性在哪里?
沈勤:“八五新潮”的时候,艺术家是想破坏某种东西,但是到了新文人画被商业化以后,艺术的复古之风比以前更厉害了,这十几年一直是在倒退,是在堕落,所以我觉得后面又会需要新的破坏,慢慢地形成一种新的势力的时候,可能就会建设出新的东西。现在我觉得谈建设,根本谈不上。其实现在的中国画跟西画的语境都差不多了,世界都大同化了,怎么可能还有你那种纯粹的技法呢?语言都差不多,但是要说的故事不太一样,那就是民族性的东西。我觉得民族性就是你的故事,你的那种情绪。我觉得以后不可能有很独立的民族语言,语言只是一种便于互相交流的东西。可能说的故事越独特越民族越好,你要能很完美很纯粹的把它表达出来,让人一眼就能很直接地看到你对世界的看法,那可能就是最好的方法。
2007-12-22
红色旅背景介绍:
1986 年2 月25日,南京市鼓楼区,文化馆主办的南京人油画艺术群体首届展在南京鼓楼公园展出。1986 年6 月,超现实主义团体在南京成立。主要成员有丁方、杨志麟、沈勤、柴小刚、徐累、徐一晖和管策等。)
【编辑:王厚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