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理想而出发
第一次采访何工是在三年前,那时他刚刚落户高饭店村,正沉浸在高地艺术区的美好构想中。那时他唯一担心的是醉人的乡间会不会让他变成“另类的小资”。
时间飞逝,乡间景色依然宜人,何工没有变成另类的小资,也没有由此感到快乐。几年前,何工结束在国外的游学和游历,回到四川大学带研究生,有了稳定的工作,然后买了房,买了车,成了家,爱狗如命的他也终于可以和他的几条爱犬长相厮守。何工曾经也以为成都会是他的归属地,但新鲜劲儿过后,何工发现可怕的厌倦又如期而至,他自我分析,发现自己属于那种在一个地方待上三个月就会产生这种情绪的人,这时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离开,厌倦缺氧出逃呼吸,这样的模式几乎是何工生命的常态。
这一次重走切·格瓦拉之路,较之何工之前的出逃,有些常态中的不寻常。回国定居成都的这三年,何工算是第一次比较长时间、比较近距离、比较深入地进入国内艺术圈,在艺术院校教书,迄今为止在他指导下毕业的研究生已有几十位,在高地搞艺术聚落,建立自己心目中的艺术乌托邦,应邀参加各种艺术展,如此贴近,他却并没有因而变得如鱼得水,相反,伴随而来的是更加强烈的疏离感和不适感,他在这个圈子里,能够嗅到的,除了铜臭味还是铜臭味,这个味道如此具有侵略性,就是他建在乡村的高地艺术区也难以幸免。他说,他只要离开高地一阵子再回去,就会看见寄来的各种刊物、画册堆积如山地放在“国际锅”(高地艺术家食堂)的餐桌上,看起来快要把桌子压垮,翻开一看,虽是费了力气的掩藏,但读出来的也不过是买卖二字,而在周遭,回国这么几年,何工几乎没有一次就艺术和别的艺术家有过探讨的机会。作为导师,他自认不合格,学生们一毕业就早早地买房买车结婚,比起艺术,他们似乎更关心生活,而在高地的艺术家,也能随时看到那种怎样更为市场而创作的不断试探和改变。
当买卖二字几乎是中国当代美术的全部动力和核心时,何工看来是这么大的问题,在更多人看来“不成其为问题”,何工不由得想,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又或者,自己怎会变成这样的少数人?有一种解释,叫语境变了。这个暧昧的词让何工加重了自我怀疑,难道是我错了?
就在这时,何工给学校外语系的学生上口语课,有一堂课他选择了电影《摩托车日记》。这部电影由好莱坞2004年摄制而成,描写了1951年切·格瓦拉和好友阿尔贝托格拉纳多一起环游整个南美洲的旅行过程,在这次旅行中,格瓦拉开始真正了解拉丁美洲的贫穷与苦难,他的国际主义理想在旅行中渐渐定型。备课过程中,何工发现格瓦拉的出发日期是1951年12月29日,而此时是2009年,两年之后,正好是这次伟大旅行的60周年。何工脑子一热,重走切·格瓦拉摩托车南美之旅的想法跳了出来。当他把这个想法在课堂上宣布时,与他想象的热烈反馈、甚至报名同行的场景完全相反,座无虚席的百十人一片漠然。何工说,他顿时感到如遭重击。
这样的重击并没有让何工退缩,反而给了他又一个出发的理由。现实是如此强大,理想主义似乎变成了可笑和矫情的代名词,但他相信,即使被现实击碎的理想,也毕竟是理想,人的一生,如果没有一次为理想而出发,又怎能算得上为人。何工说,这次计划是他个人心愿的完成,但同时他真心希望自己这个行为能对学生有所触动,不要总待在安全区,完成一次冒险其实并不难,而收获,却一定出人意料。
在行走中反观自己
2011年12月29日,与60年前切·格瓦拉出发的同一天,何工在这个充满仪式感的日子里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出发往南,开始了重走格瓦拉摩托车之旅的行程。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何工进行了整整两年的准备,光为了吉普车入关,他往阿根廷海关打去了100多个电话,最后还是只有放弃。类似的种种困难,有的几乎让计划夭折,所以能最终几乎按原来设想的时间、设想的路线完成这次旅程,何工认为已是收获。
没能开着自己专门改造过的吉普车摩托车驰骋在南美大陆,何工这一趟的主要交通工具计有:租车、雇车、骑摩托车、公共汽车、长途客车、顺风车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样的方式,让何工更加贴近当地的生活,尤其在长途客车摇摇晃晃的旅程中,何工任自己思绪飞驰,他将自己生命过往所有的重要节点都梳理了一遍他如何考上大学,如何在本科时对美术史产生强烈兴趣,如何公派到美国读硕士,去加拿大游学,这期间他的艺术观念如何被颠覆和重塑……
两年前我采访何工,他就告诉过我,真正的艺术家,要自觉完成知识分子化这个过程,“我要求我的学生一定要是个知识分子,不仅是读了几本书,晓得很多信息,还要有知识分子的精神维度,价值观。”
在行走中这样的反观自己其实是何工此行最大的目的,何工对自身的经验、知识成分及构成方式、思维和行为方式作了回顾,以期理清自己的来路和未来的方向,从而回答“我是谁”这样的困惑。而在踏上行程之前,何工最大的担心,是害怕来自于对自己多年价值观的否定,好在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在南美洲要么被烈日拥抱,要么被暴雨洗礼的经历让何工感受到从未有过的透彻和清明,而亲身的见闻和感受,则让他更加理解切·格瓦拉的浪漫、善良和悲悯,并深受鼓舞。两个纯粹而怀抱理想的逐梦者,跨越60年惺惺相惜。
最大最好的作品
如果说原来何工的出走都是个人的行为,这一次,则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件艺术事件,在这个过程中,最终命名为“巴塔哥尼亚的风”的项目计划得到了千高原艺术空间、天府长岛和其他个人的帮助,由千高原艺术空间、策展人杜曦云共同策划完成。刘杰说,计划的提出和实施既是何工作为一位始终处于质疑、追问、理想追逐、实验的“有机知识分子”艺术家的必然,也是他具体作品创作的外化,甚至可以说何工最大最好的作品就是他的不断质疑、追问和对理想的追逐这可能是他作为中国第一代现当代艺术实践者最重要的史学价值。基于同样的理由,千高原和相关机构、个人以高度的热情和责任介入其中。该项目计划的完成,毫无疑问将彰显、丰满和提升何工作为一位优秀艺术家的个体价值,同时对发展中的中国当代艺术和文化提供有价值的个案参考。
策展人杜曦云则认为:何工沿着切·格瓦拉当年“摩托车之旅”的路线穿越南美,这个行为是否只是浪漫情怀和理想主义情结驱动下的游历,这要看过他此行的笔记、作品等后做论断,而且也为未来的艺术评价留下了空间。
采访手记
(2012年6月16日 千高原艺术空间)
拐进千高原艺术空间所在的那条小街,一眼看见何工个展的招贴,“巴塔哥尼亚的风”几个字,带着遥远而神秘的气息。据说位于南美洲的巴塔哥尼亚高原即使在不久以前,还像传说中的土地,这片广袤而人烟稀少的地区,还是偏僻的代名词“finis terrae”(西班牙语),意思是地球的尽头。
站在地球的尽头,会是怎样的感受?过瘾?洗礼?刺激?震撼?何工企图在他的作品里记录、传达、分享。除了绘画,这次展览还有着丰富的图片、影像资料、装置作品,图片说明是直接在白墙上用铅笔书写的中英文,伴随着他征程的随身物品和相关设备也被放置进一个玻璃展柜中进行陈列,就连他本来打算开到南美做交通工具,但最终不得不放弃的吉普车和摩托车也开进了展览现场,成为独特的装置作品,这两件作品,承载了何工准备这次行程阶段的许多故事,从而成为整个计划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何工这次创作的四幅大尺幅的油画,《词条-江湖》《消灭练习曲》《雪茄无眠》《最后圆石》,每一幅都在3米×4米或以上,题材看起来与这次旅程没有直接的联系,却与何工在行程中的内心感受密切相关,清理剥离既往的粘连和纠结,内心变得更加纯粹清明和坚定,而大尺幅的选择,则是何工选择的一次修行,“必须要慢,必须要耗尽体力和心智,才能把在那里体验到的极致情感逼出来。”何工说。
这样与自己为难,结果是观众的幸,却是何工的受难。在现场,刚开始没看到何工,千高原艺术空间的负责人刘杰说,我让他在楼上休息一下。原来这几天何工住院输液,前一段时间因为赶作品,每天工作十个小时以上,结果心脏病累翻了。见到何工,果然显得很疲惫,右手上还套着医院里标明住院病人信息的手环。在接下来与媒体的见面会上,轮到他说话,他说,一时好像无话可说。是无从说起,又似乎已经说尽。
接下来的访问,何工还是和我聊了很久,他其实是一个很喜欢交流也善于交流的人,旁边是他的一群老朋友,看了画展,又留下来欢聚,不时鼓捣出声浪传过来,何多苓、刘家琨、朱成、李继祥等,他们曾有过密集的交集,然后有了各自不同的发展,与他们现在相对安定的现状相比,何工还一直在路上。
何工说,以后我会在哪里定居,还说不一定。
【编辑:陈耀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