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云上的人群”
思想者静默着
痛苦的石头垒成金字塔
而西部却在上升着
那是生之一瞬间
看到的“沧海桑田”
我在这壮丽的景观中、感到渺小
感到短暂
然而,并不悲哀
总有什么启示着
如同我们思索和愤怒
——潞潞
这些云的作品,我觉得差不多都变成一种必然了,一步一步这样推过来之后,好像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方力钧
“云上的人群”是方力钧艺术与思想中的一个重要阶段。在这里,人的命运的不确定性被艺术家再次用视觉语言表现出来。或者说,它已经成为方力钧表达思想的一个主题。艺术家在那些“云上的人群”作品中告诉我们,在这个迅速发展和变化的时代,个体生命越来越渺小和微弱,甚至,在茫然中迷失。这是“光头”、“水”与“鲜花”之后的延伸。
这些作品描绘的是人在云端的状态,少年儿童在云上的欢乐,他们或欢欣喜悦,或庄严神圣,或呆滞木纳。有时,鲜花伴随云朵飞舞或花团锦簇,云下有隐隐可见的群山大海——这是一个与真实环境完全不同的世界。在一件长幅中,形成边走边看的“动态”观赏,其中透视规则被彻底颠覆,局部形成从下往上看;再走,则从上往下看。观众的视觉突然混乱不堪——大海和天空相拧。随着脚步的移动,慢慢恢复正常——整个画面如魔法嵌于其中。方力钧通过他“制造”的“景观”告诉我们,一切都不在人的掌控之中。尽管在处理透视上让观众晕头转向,但他所强调的依然是现实处境中人的生存状态和感觉。人应经常将自己放在某一个环境中,放在某一个背景中去思考问题,而不是永久局限在一个关系中——他总是用一种尖刻的话语和模糊的指向,道出一个发人深省的哲理。
“云上的人群”序列中,画面色彩明亮而艳丽,给人一种无边无际的壮阔——蓝天白云、鲜花大海、行走的少年以及在云端行驶的火车等,我们观看并感受着云上发生的一切的。浮云之上,还有飞翔的鸟类和蠕动的虫子。再往后,还出现了飞翔的儿童,他们驾鹤飞行,还有展翅远行的蜜蜂和鸟,成群结队,朝着未知方向飞行。谁也不知道它们的目的地,也不知道它们将会遭遇什么;我们被带进一个充满恐惧的巨大旋涡中。昆虫的出现,在我们这个物欲横流的当今,是一种有限与无限的关系、微弱与强大的关系的整体表述——这是艺术家对我们的现实生活和现实处境的态度;我们由此感觉到人在现实中的位置。正如他常说的一句话:“你的存在,对于不相干的人来说,可能还不如一只昆虫”。这恰恰是艺术家对历史和现实的思考——在寻找个体的人在历史中和现实中真实处境的主题。栗宪庭评价说:“……它不仅是一种技术尝试,更是一种语言,是方力钧对他自己生存感觉的表达——云成为一种人无法掌控力量的意象。”其实,方力钧无意于表现群山、大海、白云和鲜花的壮阔与美丽,也不是展现自己的手艺,而是在表述中转换了角度——在个人记忆的深层次上体现出他的思考与追问。
“云上的人群”让我们感受到艺术家轻松的状态和开阔的视野,他不断变化角度,甚至变换自己的角度重新认识人在现实与历史中的真实处境。他精心制造的“景观”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幸福与恐惧、快乐与绝望共存的陷阱,我们无法跨越。只有跳进去,才能清醒地爬上来。在过去的20年中,艺术家总是以个人的角度和经验反复强调人在现实中的处境。使作品在学术上保持了一种自然的连贯性。
无论是早期的“光头”还是后来的“水”、“鲜花”和“云上的人群”,艺术家始终与现实社会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从不同的角度向我们揭示了人与环境、人与事物、环境与事物的关系。他的兴趣还在于,他喜欢在画布上摆布人在现实中的位置,以及其中若隐若现的意义。他不断改变与观众的对话方式,这是他与同时代艺术家最本质的区别,也是他的高度。他希望观众跟着他,在观看作品之后改变以往对世界和看法,改变对现实的认识。所以,用艺术的方式选择一个世界观,是方力钧以往创作中一贯思考的问题和追求的目标,他在这个节点上不断推进,使作品的语言方式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确。
毫不夸张地说,“云上的人群”序列是方力钧在语言和形式上的一个重大突破。它构成了强大的视觉冲击,也创造了大千气象。观众在惊讶和困惑的同时,也带走无尽的沉思。
所有这一切,都是方力钧的智慧,因为,他始终让艺术为他的思想和感受服务。
关于“版画及其他”
什么样的创伤
使你无法平复
你的沉默中
这是唯一的躁动
也是唯一的不宁
——沙子
当一个人拿着刀子的时候,就会变得不讲理。当你拿着一个电锯的时候,相对油画作品从心理上它就是这么一个姿态,一种不想和别人讲道理的姿态。艺术家可以决定,我强势地让你来接受,和我挖陷阱把你诱进来,从艺术语言和心理语言都不一样。——方力钧
在我们这个时代中,方力钧是一个懂得如何思想与如何工作的人,他善于有计划地安排自己的工作,在工作中清醒而理性,所以他说:“如果想做长期的工作,就应该把激情去掉”。他可以每天与朋友们在一起吃喝玩乐,但他的内心却是一个生活在“别处”的艺术家,因此可以说在所有的当代艺术家中,方力钧是一个另类,他的艺术也永远生长在“别处”。
1995年春天,我在通县宋庄小堡村采访方力钧,那时他正在做一件装置作品,他对我说,作品是一个用水泥浇筑而成的方块墩子,从外表看,光滑如镜,它的四周镶有电视,水泥墩子里埋藏许多昆虫;他想通过录像将昆虫被浇灌于其中的过程展示出来。听他说完后我联想很多,慢慢地,脑子里隐隐出现一种不安。我猛然意识到,他想通过浇灌昆虫来让我们重新认识历史、反思历史。其意义不在于浇筑多少昆虫,而是要警示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我们根本不知道甚至是惊心动魄的事件!当我们的物质与文明在日益发达的今天,我们的脚下还埋藏多少不被人知的罪恶!想到这些,内心恐慌而不安。那时,我就觉得方力钧在我们这个时代中,是一位有敏感而有先见的艺术家。他说他还要为以色列或其它国家的官员做一张办公桌或一把椅子——一张普通的桌或椅。在它们的内部,深藏着其全部历史。他还说:“历史越长,人类就越聪明。历史越长,人类遗忘就越多。”我不知道这些作品后来是否完成,但它给我一种被忽略和被埋葬的惊恐和震撼。让我至今难以忘记。在我的印象中,作为艺术家的方力钧是一位善于用艺术表达思想的智者,作为思想者的方力钧又是一位善于将思想转换为艺术的艺术家。这也是他在过去20中的一贯方式。
1990年代后期,方力钧在他的工作室完成一批版画作品,尺寸之大,国中罕见。在制作过程中,他采用木工使用的电锯代替传统木版画的刻刀,突破木刻刀的局限和许多技术难题,创建一种新的方法。我们仿佛看到,艺术家手持电锯,在刺耳的声音中开始挥舞。高速转动的电锯犹如锋利“刻刀”,在木板上留下艺术家的思索印记……等一切完成之后,我们在那巨幅版画中看到水中“光头”的呐喊和呼叫,耳边仿佛响起一阵阵绝望的声音,让我们不寒而栗。在技术上,流畅的刀法坚硬而锋利,展示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饱满和大气。无论黑白或彩色,都扩散着不可抑制的张力,似乎冲破画面,释放一种巨大的能量。只要站在那些巨大的版画作品前,无论是谁都难以逃脱视觉压迫与震撼。
方力钧早年在中央美术学院求学时学习版画,课堂上多习小幅作品,制作巨幅版画是一个愿望——一个难以实现的梦。这是一种野心,这是一种狂妄。多少年后,当条件、感觉、状态和积累相撞时,制作巨幅版画的梦想终于可以在辽阔的工作室实现。在智力和体力的综合劳动中,洋溢着他的野性与疯狂,以及惊人的控制能力。栗宪庭评价说:在“刀法中显示出格外锋利、强悍霸道和气派。”“光头”重新出现在木板上,与油画截然不同——那是另一番景象——突出的形象中,凝聚着一种力量,也横生一种气魄。这是方力钧最有分量、也是最为重要的一个部分。艺术家采取了近距离的“特写”构图,泳者在水中奋力拼搏似乎夺画而出,大气横贯,在跨度上是一个大飞跃。我仿佛看到,每当一件作品结束后,他几乎被折磨得筋疲力尽,但他的精神得以舒展,一如在天地间行走,潇洒而豪迈。
再往后,方力钧又开始了雕塑、水墨及装置等不同种类的尝试。那些从真人头上“翻”下来的头像被涂上金箔,金光闪烁中透露出庸俗与华贵;那些被踩扁并有意散落在墙角下的透明雕塑,有一种被忽视、被冷落和被抛弃的孤独;那些被关在铁笼中的裸者,似乎要冲破束缚争取自由;那些被塞进瓶中的人物,有一种强烈的被控制、被挤压的感觉;宣纸上的水墨,无所顾忌,给人一种大胆、轻松、痛快,自信的全新感觉。方力钧旺盛的生命力使他在艺术创作上几乎没有不涉猎的领域。他用不同的艺术形式表现我们时代的困惑,这是艺术家的人生态度!黄燎原评价说:“方力钧的作品是一部庞大的音响,无论画什么都气焰嚣张……方力钧的作品气势见长,气吞山河;方力钧的作品也以灵取胜,灵动乾坤。”写到此,我想起中国近现代思想家、教育家梁漱冥先生在论述艺术的一句话,他说:“什么是艺术,艺术就是离现实远的意思,太现实就无所谓艺术。”在过去的20年中,方力钧一直在现实与非现实中观察和理解世界,不断为我们“造境”,为我们创造不同的景观;改变我们以往的欣赏角度和认识角度,重新确立了艺术作品的意义。保持了一个当代艺术家心灵必有的独立精神和原创能力。事实证明,他已不再是一个传统意义中的“专业人士”,而是一个以思想为生活的艺术家,一个在心灵上具有活力的人。
在方力钧的艺术中——无论哪类作品,总是笼罩着一种宁静而神秘的气氛——那是一种简明的哲学。为观众提供了思考范围和想象空间。在思索人在现实环境中的生存关系时,感受到中国当代社会的转型与变迁。寻找人在历史情景中、在现实处境中的关系和真实状态——把握历史与自己的时代,是身处任何具体历史情境中的每一个艺术家潜在的、也是根本的渴求。
方力钧的创作更像一个科学家,他将所有的激情冷冻。他的作品是一种“制造”而非“呈现”,所以,心理准备是支撑整个创作的重要元素。尽管他不断变换技术也使我们颇感新颖,但尖刻的话语中从来没有一种明确的指向——但是,观众会逐渐清晰——那就是历史记忆与现实处境,他用一种即回避又遮掩的方法强化了作品的深度。因为,“解构”越来越成为方力钧作品中“把握”历史与时代的基本话语。
无论艺术家、批评家或观众,我们无法重新审美地体验艺术家在创作的过程中所经验的东西。这种经验,如同一件真正的艺术作品,其本身超乎了我们体验的能力,正如歌德所说的那样:“超越并且抗拒我们的理性”。
回望方力钧20年的艺术道路,当他一路走过时,我们发现中国传统文化意味深藏其中;即上通下达,贯穿一切,安顿一切,向下深入日常生活而又始终向上一路。从这一点看,方力钧的心灵是自由的,心理空间是宽阔的。他用艺术的方式反映我们所处的时代,以更加开阔的视野概括我们所处的时代。揭示这个时代的矛盾和种种困惑,在重新生成、流变、活力和诡秘中,永不停息的思考和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