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有意思,正渠讲到的这两种声音,一种天籁,一种人声,无论人的还是自然的,都发生在晚上,而正渠的大量绘画,几乎全部作品所表现的场景也都发生于晚上。也许夜给人的宁静使那声音得以放大,得以醇厚,得以空灵,得以意味深长。“把黑线减弱,把边线和形体糅合在一起,少罩染而增加直接性笔触”,这种黑和浓重是过滤了的粗朴与苍茫,“四周漆黑,没车没店,走得筋疲力尽,会突然听到一两句歌声,就那么凄厉了一下就消失了;有时会发现远处山梁背后有一块莫名其妙的光亮,光从何处来?光亮旁边还有什么东西”?“我常常一人坐在画室里冥想”。冥想的结果是那歌声与光亮都成为通向人的引子,环境被过滤了,背景淡化了,生存处境也成了放在远处隐在的东西,画面上只剩了人,顶天立地,天真性情。于是有了《夜行》《夜路》《寒夜》和《星空》。总是有一个人,他有一个要去往的地方,他在路途中与画者遭遇,画者是隐在的,画者只是观者,或者干脆就是装在那个人的身躯里的人,他(们)一同走在路上,往一个去往的地方,这个地方是哪里并不重要,也不注明,有一个远方,在那里,有一些事,单纯地等候,需要赶路的这个人去完成。这就够了。但是正渠并不止于这样瞬间,虽然他每每迷恋于这样瞬间中人的状态。他还要往前推进一步,他要走到那光亮里,呈现出夜色的另一种侧影,以至近期,1999年之后,他的画作与以往的自已有了一些难以觉察的不同,人仍然顶天立地,浑然天成,可是那光直接出现了,再不是隐在的风景,不是打在山梁上的天光,而是手执的明灯,2000年的〈持灯少年〉〈持灯者〉,到了2001年,那灯变成了火,《火堆》中的人再不是一个,而是一群取暖的人,围着燃烧的红,黝黑辛劳的脸上也被照亮了,是2002年的《火盆》,那人说不清是借还是送人火盆以取暧,她双手捧着那在雪夜里冒着白气的炭火盆,全身映照得像穿了一件红袄,同年《夜行》,骑驴的女人左手执一马灯,双目如炬,两幅画中女人的面目淡定坚毅,一如《圣经》中走出的人物。2004年的《夜裹麻黄梁》有着三年前〈火堆〉的影子,或者十一年前的《北方》记忆,只是火更旺了,人还是如旧的肃穆,但是天上多了一弯弦月,围火的人手中多了一盏马灯。这盏马灯反复出现,以致同年《麻黄梁上》这盏马灯又挪至另一人手中,被这个冬夜里揣手的人轻轻放在了雪地上;光的出现也总变更着方式,在《手电》里,那是女人夜行时带着惊憟与好奇的手中电棒直射过去的光,山川大地在那束光的映衬下变得幽远神秘,《星空》中的人却直白而幽默,父亲颈上的孩子遥指东南,一个宇宙便成了他的江山,父亲脸上的豪气真是精彩。2003到2004这两年,可以见出正渠的迟疑,一方面,他画了大量表现家庭的日常生活的作品,《家》《儿子》《玩艺儿》《牙》《演义》这样一些固定场景中人的常态,但是常态生活里他还是放了心理进去,比如《兔子死了》那个盯着兔子看的桌边小孩,他的心理是画面延伸出去的部分,正是这一点使正渠的画有着浓厚的人文性。这些画,像尺赎,从多半发生于灯下的夜里截下一块,定格于此,然而心理的容量又跃出画布,另一个空间被接通了。另一方面,他2003年后的《远望》系列应该重视,那个不同面容的白衣少年放一本书在山梁上,在四边闪着亮光的山峦之上,或蹲坐或伫立,他的双手举着一个可以望远的筒镜,更可能是用书本卷起来的,他用书本卷起的望远筒对着眼睛,寻找着他的远方。这个景象是画者内心的,他就是那个时而蹲趺时而站立的少年,他还想往着与家的安定完全不同风景的远方,这个远方只能是站在高处才可见的,而且绝对是私人的,只可一个人躲在筒镜后面细细独享。叙事就是在这里置换作了象征。描写也由此置换作了自白与倾诉,只是是低语呢喃的,是冥想深思的,那种静,和宁寂,与同期《大鱼》系列中那个怀抱大鱼水边少年的恣意鲜活形成对仗。
然而,这还只是正渠的一部分。是他试图在筒镜中找到自已的一部分。他的最重要的作品在冷峻背面,是扯破嗓子,动地撼天的。这是《英雄远去》。无论对于画界还是对于正渠自已,这一系列都是一个“异类”。是他追求的鸿钟大吕到了一定音调,高得教他自已啼出了血,原定八幅的大画,只完成了四幅,原因大约也是如此。是一种苍茫的无处置放,一种热血的冰释或冷凝。镇北台,长城的残垣断壁,统万城,一个王朝的兴衰遗迹,或者还有隐约的兵马俑,那墓葬中裹藏的皇权的威仪,或者还有殷墟,王孙与百姓终化为一堆白骨的平等。但是画面上什么都不是具像的,不是现实的镇北台或者统万城,它是多种意象的综合,你无法找到一个词去概括它,因为它本身就是一种概括。仍记得第一次面对这四幅画的震撼,在展览厅它正对着大门,铺天盖地,疮痍满目,心被敲了一下,撞击着,轰轰隆隆的,人有些立不稳了。它竟用了硬实的直线,是相对前面大白话式的乡土俚语的另一篇文言,这种文言在正渠的画作中少之又少。可是却是他本身的而不是如前者追根溯源来的东西,这种本真结实厚重,具冲击性,藏在这巨大冲击力后面的是一种对生命追寻的大失落,正渠是有历史感的画家,但是他的历史感不是观念的,不是王朝的兴递或者人文的进化,他原始地一再在从人出发,以人的生命状态作为基点,他说:
我明白了多少年来我一直被什么所迷恋。
我看到了真实的人。
我懂得了该如何去歌唱。
可以说,那些倾颓的坟墓、倒伏的城垣、坦开的白骨、撕裂的大地,正是那个手持望远镜的山上少年眼中的东西,只有见识这些,越过这些,白衣少年的远眺,那个筒镜里的世界才会真正展开呈现它的另一面的真实与灿烂。
正渠是有古心的人。在这一个已变得闹市般的艺术时代,他完好亦顽固地护佑保存着的这一点,正是他的作品古朴单纯、庄严雄浑的来源。
如果单纯只是北方陕北,所成就的也就是一个热情火烈的段正渠,尽管他知道这火烈的灼人,试图以黑以夜来掩盖,以平衡那种当然也灼到自已的焚心烈焰,他自觉不自觉地得让它燃得低一些,再低一些,直到冰凝为星宿,置换为马灯和手电,但是那心中的火又何尝受得了这压抑,这理性的认识又如何能替代他与生俱来的命运!所以有〈英雄远去〉。如果只是单纯的〈英雄远去〉,所成就的也不过是英雄情结中带着忧伤苦痛而心性高贵的段正渠,尽管他知道这高贵的代价,试图以人以家来修饰,以平复自已那种心向高原活在别处的信念,他自觉不自觉地讲述人事,讲述世俗中发生的一些场景,一些温存,那些带着体温的东西,但是那信念何尝能够只满足于现世,这流程一般的时间又如何能磨平他内心另一处高地!于是,那些捧着火盆、举着马灯、打着手电的人,那些深夜里聚拢在一起烤火的人,那些带有目标一身黑衣地穿行于黑夜中的人,都带着一些难言的宗教气息,是神在走,在引领人,通过人,完成着某种行为与使命,正像这些画中人,引领着他这多年来从陕北到山东从麻黄梁到沂蒙山的丈量,画前心绪难宁的段正渠,无疑,也是这行为与使命中的一部分。
所以,会有十多年不倦的“黄河”出手,不如此无法排出他胸中的万顷波涛。《水路》(1996)、《黄河之七》(1999)、《夏日黄河》(2000)、《千年黄河》(2001)、《黄河船夫》(2002)直到《七月黄河之三》(2004),这是他的命!这一系列不知道现在已经画了多少张,只知道没有人不会好生对待自已的命。与局部与瞬间的剪裁不同,除《黄河船夫》外,一致全景拉开,再拉开,只到那弓满到提拉不动,这是他拼了命要表现的民族,篇篇歌唱,是最终成章的史诗;壮阔波澜,是由渡他完成的自渡;这场共渡仪式中,有人永不衰竭的意志,有人从不妥协的生命,有人无所畏惧的信仰,有人血气方刚的想象,人的一切,天的一切,于此交锋,于此相融。于此交融呵,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2005年7月1日
(原载于《文本与图式》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
【编辑:王厚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