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曾曰:“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可见中国历来有庙堂与江湖之分:所谓庙堂,朝廷、官府是也;所谓江湖,乡村、市井是也。“江湖”即民间,取意江河湖海之间,非今日嗡嗡营利艺术小圈子可比。士人讲“身在魏阙,心在江湖”,不是敷衍之辞,而是价值诉求。凡有立功、立德、立言之举,都要荣归故里,立牌坊,建祠堂,捐庙助寺、修桥补路,在家乡留名。就连西楚霸王项羽灭秦朝据咸阳以后,想的也是“富贵而不归乡里,如衣锦夜行。”衣锦还乡、光宗耀祖、落叶归根,这是中国人的最高荣誉。原因乃是中国文化根基植于民间,民间识赏与传颂最是人生价值的归宿。周朝伊始的采风制度即是官方尊重民间的证明。尽管有孔子删诗推崇雅颂之说,但国风于《诗经》中保留之重,可见孔师履冰临谷的心情。从汉乐府到唐诗宋词、从元曲杂剧到明清小说,中国文学皆因民风而改变。而中国书画的成就,也主要是民间文人及心在民间的文人所创。此所谓“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达于官场,穷在民间,“穷”非贫也,不做官而已。修身养性,正好致力于书画创作,搞点基层文化建设。书画之中堂、条幅、对联、手卷、扇面,无一不是民间居室、庭院、酒肆、茶楼的赏玩方式。中国古代民间文化之发达,恐怕世界上少有国家和地区可比。
只可惜近代以来,中国经济政治落后于世,不断遭遇侵略战争与国内战争,民间特别是乡村贫穷而凋敝。这从鲁迅、茅盾、叶圣陶诸人小说中便可见出。中国社会、中国文化、中国人的现代转型的确因昔日封建主义强大而十分艰难。但即便如此,民国时期仍然保留着民间文化自发、自主和自治的基本性质,并因传教、办学等现代性文化传播而发生缓慢转变。民国文人不是有无自由而是有多大自由的问题,所以他们还能提出重建儒学、提出乡村计划等等。大陆人都知道四川大邑刘文采庄园和四川美院以此为题材创作的《收租院》。刘氏因封建地租剥削而被塑造成恶霸地主,但就是这位恶人却在家乡安仁有过不少善举,现存安仁中学即为他所建。可见四十年代中国民间仍以功在故里为荣。这种文化心理的顽强,从杨尚昆身为国家主席却不眠八宝山而要归葬故乡重庆潼南,亦可见一斑。
台湾因实行土地赎买和平改制而较多地保留了乡村文化,其习俗秉持礼仪之邦传统,第一次见面总要赠送点小礼物之类。大陆第一次去的人难免尴尬,没有准备,手无回馈之礼,真是狼狈。我们数十年来已失却民间文化根基,从“一切权利归苏维埃”开始,民间就没有了自发、自主、自由、自治发展文化的权利。“民间文化”成了一个特定用语,指的不过是残存不多的民间工艺而已。历次政治运动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不仅破坏了民间文化的生成机制,而且破坏了被称为“四旧”的大量文化遗存。而改革开放以来经济高速发展带来的问题,则是全国各地民居风貌荡然无存,至多只剩下了星点旅游之地。我去了全世界许多国家,西欧不说,如俄罗斯、东欧诸国,南美巴西、阿根廷,甚至是军政权统治下的缅甸,民间生态及民间文化的基本面貌并未因国家权力的更替而改变。在布拉格,当地人告诉我说,当年希特勒和斯大林占领该城时,都明令禁止携重武器入城。所以他们最痛恨的是“布拉格之春”苏联坦克开进城内,竟用机关枪对着老建筑扫了一梭子。
一般性地大谈保护文化,在中国成了一句时髦的空话。除了像文物专家那样去保留文化遗存之外,这里的真正问题是如何让民间顺利实现现代性文化转型。台湾是很好的例子,日本、韩国也有很好的例子。这里再举美国“艺术节”为例。根据叶智勇先生研究注,美国艺术节源自经济大萧条时期,画家为了生计,直接把画拿到广场上去卖,渐渐习以为常,形成规模。城镇可以组织,社区也可以组织。其实也就是艺术集市,相当于在中国乡镇赶场。艺术家把画装载车上,运到各地去参展。付点参展费,自行布展售画,形式和中国艺术博览会差不多,只是更便捷更自由。不管是布展效果还是作品本身,都有可能获奖。获奖就获奖,不用交作品。这些艺术节都是非营利的,组织者赚的钱只能还利于民。这种艺术集市是美国人当今生活的重要方式之一。因为他们居住乡间,一到艺术节便可以回到市镇广场聚集,成为美国民间日常性的文化生活,亦是艺术创作与艺术收藏最为广大的群众基础。究其原因,乃是因为美国民间有自主的文化权利,政府只能监管非营利性质和制定艺术品交易优税政策,没有直接管辖权。在文化艺术活动中,政府有资助、支持之功而无干预、干涉之权。这就像美国的教育制度,大学因独立而属于民间。政府不喜欢的人比如伊朗总统内贾德,大学却可以请他来做讲座抨击美国政府。孔子被我们称为万世师表,现全世界到处办孔子学院,而孔子就是中国第一位规模化办学的民间教育家。现在大陆教育全部收归国有,民办学校也仅仅是经济核算方式有所不同而已。教育的主办权、主持权、主宰权不交还民间,要想培养钱学森所说的世界级大师,恐怕没门儿。
最可笑的是当代艺术。从早期前卫到八五思潮,其中的重要贡献是打破美协即官方一统天下格局,让艺术重返民间,让艺术家有组织群体、举办展览的权利,有突破官方意识形态及其审美规范的自由。这样一种基于个体意识和公民意识的权利要求,尽管在八十年代备受压制,仍然如地火般在全国运行。九十年代以后特别是世纪之交,因当代艺术的国际影响和市场反应,官方用文化产业名义将其纳入市场经济管理,也同时纳入意识形态控制。其官方化、庙堂化,再加上明星化和秀场化,的确笼络了一大批成功人士。毕竟宋江式造反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招安,有名有钱又有权,何乐而不为呢?但官方既没有在经济上实行艺术品流通的任何减免税政策,也没有在法律上出台保护公民言论、出版、结社自由的任何具体措施。在此情况下,当代艺术不谈问题意识,不谈博弈关系,只想在现行政治体制、既定意识形态和既得利益关系中去取得所谓合法化,不过是一种虚伪、虚假而又虚幻的说辞,也是当代艺术批评中最为可笑也最为无耻的命题。其葬送乃是中国民间自发、自主、自由、自治地生育文化的权利,乃是从早期前卫到八五思潮重建当代艺术民间基础的开创性成果。可以说,当代艺术彻底合法化、当代艺术家完全被收编之时,也就是中国艺术现代化进程完蛋之日。——所幸事实并非如此,历史要求也并非如此。还有更多的艺术家生活在民间,创作在民间,生长在民间,他们在当下体制中的异质存在,才是中国当代艺术可以期待的力量,才是中华文化复兴的真正希望。这正好应了李贺的著名诗句: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唱天下白。
大家等着瞧吧。
2012年6月29日
重庆黄桷坪桃花山侧
【注】:见西安美术学院2012年博士论文《美国艺术节运行机制研究》,作者为美国华裔留学生叶智勇。
【编辑:成小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