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年轻的时候都很固执。我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大学念中文系时就选了个很冷僻的专业:古典文献。以为自己毕业后会一心一意做学术研究,为学问而学问。却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在大学里教书育人,而且一教就是三十多年。这其中,在艺术院校里二十多年的教书经历尤其刻骨铭心,手里捧着“人民教师”这个味似鸡肋一样的铁饭碗,个中滋味,真不知从何说起?
最近,网上关于艺术教育体制和艺术教育产业化的议论很多,吵得举国一遍沸扬,没有几句好听的。最狠毒的莫过于说,现在的艺术教育泯灭理想、残杀心智,把学生当成猪狗鸡鸭一样的家畜来驯化和圈养。尤其所谓“扩招”和艺术教育产业化,简直就是利欲熏心、荼毒生灵,祸国殃民、贻害子孙,其罪在古代当诛九族了。
说实话,艺术教育产业化的弊端,作为教师,我有切身体会。也身在其中不能自拔,非但不能独善其身、“出于污泥而不染”,许多时候,也就是随波逐流罢了,跟大家一起骂骂咧咧,发发牢骚,出几口恶气而已,这样不但于事无补,而且心情也弄得越发颓唐。学校、体制内外,像我这样心态的同行和朋友实不在少数。
对于历史的记忆,中国的知识分子特别健忘和自私。尤其是涉及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大都高高挂起。逃避的法门大概有二:一是装聋作哑,做看客;二是,抹黑别人以求自保。所以,“文革”这样悲剧重新上演的可能性相当之大,因为“四人帮”已经替几亿脑残群氓的非理性和疯狂背了黑锅。好像“文革”就是他们四个人唱的一台戏,我们都是观众和良民。其实,万劫不复的“文革”是一场集体主义的全民“共谋”:红太阳、“四人帮”、知识分子和几亿中国人都是参与者。谁跑得脱呢?
“艺术教育产业化”,说白了,就是把教育当成生意来做,而且这个生意是一个国家主义的集体行为,不但教育行政主管部门的官员、学校老师、学生、后勤部门深陷其中,就是学校周边的考前培训、教材出版、超市商场、宾馆、夜市、餐饮、娱乐场所等等,也都是这个产业链上的一环,当然这个产业链上最重要的、必不可少的角色还是为“艺术教育产业化”这个生意买单的广大学生家长。还记得五年前,云南艺术学院的一位山东同学王军,在昆明以“行为艺术”的方式反讽、抗议艺术院校扩招和艺术教育体制的弊端,我在网上对此有以下评论:
“中国艺术教育体制的弊端,都是罄竹难书的血泪史。陈丹青骂了很多,影响也大。改变了什么呢?没有啊!以前总是知识分子在讨论这个问题,作为主体和受害者的考生和家长是沉默的多数人,好像总在等待救世主。这次王军他们自己觉醒了,我看事情会多少有些希望。
“中国艺术教育体制、艺术教育产业化的弊端,说白了,是体制与大众的共谋的结果。那么多的艺术考级,艺术院校扩招,教学评估,大家都在抱怨乱收钱,但是没有家长们的积极‘配合’与跟风,可能吗?反抗教育体制的‘暴政’,大智大勇者毕竟是少数,你不能要求所有的人都去扔炸弹、当烈士吧?但你可以选择‘不合作’ 嘛,不要为虎作伥。被胁迫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那是不得已,值得同情。主动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那是犯贱,悲哀得很。 “选择与腐败的艺术教育体制‘不合作’,在这一点上,王军和他的同学们是觉悟者。”(管郁达《一次“不合作”的行动》)
遗憾的是,五年前期望变革的热情逐渐被越来越糟糕的现实所冷却。觉悟者毕竟是少数——而多数正在绑架少数,少数亦在服从多数。
以艺考大省山东为例,据山东省教育招生考试院公布的数据,2007年该省“艺考热”达到“沸点”,艺考报名总人数为16.9万人。受就业等诸多因素影响,此后艺考热开始降温。2008年全省艺考报名总数为16.1万人,比2007年减少8000人;2009年则一下子从16.1万跌至9.6万,比2008年减少了6.5万人;2010年该省艺考报名总人数为9.07万人,比2009年减少近6000人。2011年报名总数为87574人,比2010年减少3000余人。浩浩荡荡的艺考大军面对高等院校的逐年扩招、一路上扬的考试费用和培养学费将何去何从的尴尬和窘困,虽然有所降温,但仍然令人步步惊心,有如飞速行驶、无法刹车的死亡动车。仅2006至2007年,山东报考云南艺术学院的学生就达2万人;而真正能上云艺的只有十多人。艺考形成的产业链,其中一个为考前培训,一个普通的高中美术老师如果画得不是特别差的话,光一个月充当“枪手”的收入就达十几万元;许多学校为了扩大生源开有所谓“直通车”,只要你能出得起钱,不用高考都能上大学;部分艺术高等院校的学费每年都在调整,本科阶段由最低8000元至30000元左右不等。而就业形势越来越严峻,前些年毕业的美术生月薪都在3000元左右,如今很多单位给的工资不足800元。这些数字暴露出艺考的“黑幕”、艺术院校的盲目扩招、艺术类学费的无限制膨胀、教学质量的下滑、学生就业形式的日益严峻和被动,已非一日之寒了。百分之九十的学生被迫改行,我教过的学生中,真正从事与所学专业相关工作的人寥寥无几。所学非所用,不但浪费了金钱,更重要的是荒废了一个人问学求知谈恋爱最佳的年龄和时光,试问,一个人能有几次青春可以重来?!
鼓励平庸、制造垃圾,谋财害命、毒害心灵,这就是当今“动物庄园”一般的艺术教育产业化流水线生产造就的恶果。钱理群老师说:我们的大学,包括北京大学,正在培养一大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高智商,世俗,老道,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体制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人一旦掌握权力,比一般的贪官污吏危害更大。我们的教育体制,正在培养大批这样的有毒的罂粟花!其实,产生这种“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的土壤,不正是“唯利是图”的国家主义教育产业化吗?学校是商场、展览是卖场、拍卖是秀场、名利是战场,一切都以追逐名利的“成功”为目标,这不也正是今天中国艺术教育和艺术界的真实写照吗?
现在的大学动不动就说建设世界一流大学。到处都是以“大学城”为招牌的教育地产项目遍地开花,“211” 大学的校门都建得像朝鲜平壤的凯旋门一样宏大,而且校名也改得莫名奇妙:类似“四川音乐学院成都美术学院” 之类的叫法,也算是中国艺术教育的蜀中奇葩了。民国初年,蔡元培、林风眠先生他们创办国立西湖艺专,牌子也不大,学生也不多,更谈不上硬件多好,但却是人才辈出,赵无极、李可染、吴冠中这些名字,在中国现代艺术史和教育史上,都是数得上的。究其原因,还是学校有学统和理想,尊重教育规律,师道有尊严,开放自由,兼容并包。学生、老师的个性与人格受到充分的尊重。艺术教育不以赚钱、盈利为目的,还把人当人看,传道、授业、解惑,艺术学院还未被圈地为“动物庄园”,教师也不是动物管理员,像今天这样,把学生当成猪狗鸡鸭般的家畜来饲养。艺术教育关乎每个受教育者心智的成长,它是一门伟大的、爱的艺术,而不是像养鸡场那样的产业。
雅斯贝尔斯说:“教育的本质意味着:一棵树摇动一棵树,一朵云推动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一个灵魂。”在中国的古典传统中,艺术教育乃是养成教育,环境的熏染、人格的养成、技艺的锤炼和理想的树立,都需要时间来检验,急是没有用的。所谓“十年树人,百年树木”就是这个道理。艺术教育产业化之所以臭名昭著,就在它于为了赚钱、圈地,试图将一个个鲜活的人快速塑造成平板整齐、没有灵魂的廉价产品。问题是,当这些真空包装的产品流入 “人才市场”时,方才发现,“艺术”生产大大的过剩了,这些产品既不好看,又不能用,完全是“动物庄园”流出的废品和赝品。据说北京人有个段子,你说谁像艺术家,人家一定跟你急:你才艺术家呢!你们全家都艺术家!可见,“艺术家”并不是人人都喜欢的产品,太多了也会贬值的。
艺术教育不以培养艺术家为办学目的,这也几乎是古今中外艺术教育铁定的规律。所以,优秀的艺术家都以反叛学院教育的成规教条而成就自己,独立杀出一条生路。艺术史上,伦勃朗是这样,柴可夫斯基也是这样。就是在以学风自由散漫而著称的老川美,张晓刚、罗中立他们也并非当年学院心目中的“好学生”,“好学生”都是合乎“动物庄园”标准的“产品”,而张晓刚、罗中立却是开艺术新潮风气的革命者和学院教条的反叛者。时过境迁,二十多年后,当日本艺术明星村上隆挟“艺术创业论”和“艺术战斗论”的葵花宝典来到中国的美术学院时,“动物庄园”的艺术家们对他的传经送宝报以经久不息的掌声。这一事实表明:中国当代艺术教育的产业化这笔国家生意已经做大做强,剩下的就是如何与国际“动物庄园”接轨了。
柏拉图说:“一个人从小受的教育把他往哪里引导,能决定他后来往哪里走。”那么,当今中国的艺术教育究竟要将我们引向何方?没有刹车的、唯利是图的艺术教育产业化的“动车”往哪里开,真的要一条路走到黑,往死亡里开吗?
作者自注:这是《画刊》杂志给我约的稿子。说是要讨论“艺术教育产业化”的问题,希望我尖锐一点。稿子寄出后,我觉得自己有点胆小,文章写得不够具体,对涉及的事情也没点名批评。不想靳卫红、张正民两位主编给我打来电话,说文章送审没有通过,上面觉得过于尖锐。问我可否修改?我一时觉得好笑,“尖锐”不“尖锐”,看来各有各的标准。
【编辑:成小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