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黄鸣
编者按:
2012英国伦敦奥运会期间,由北京国子监油画艺术馆主办的“2012中国油画艺术展”将于本月24日至31日在伦敦奥林匹亚西厅展出,此次展览甄选了具有艺术影响力的老中青三代油画家的代表作品,旨在向英国公众和各国奥运会观众展示具有本土情怀的中国油画。近日,参展艺术家黄鸣老师接受荣云专访,向我们讲述了他个人创作的理念,他对东西方绘画及文化差异的思考,以及对当代性和自身传统文化的认知。
荣云:黄老师,我看过您的一些作品,您画册的作品中有很多草席的符号,您可以谈一下您对草席这个符号有什么特殊的感情或者是情结吗?
黄鸣:和草席结缘完全是出于偶然,1990年为了参加“第二届全国体育美展”,我画了一张围棋题材的作品,画面上第一次出现草席。上世纪八十年代到九零年左右的时候国内的围棋热,尤其是校园围棋很火,中日韩围棋擂台赛也是如火如荼。毕业之后我在学校教书,身边有很多对围棋非常痴迷的同事和朋友,他们在下棋时,常常无意识地把草席铺在地上或者床上。现在想来,我这个时期的创作无论从题材还是内容都是来自身边的生活。当时我选择草席的时候只是作为画面的一个陪衬,觉得这东西有意思但不好处理,我只想着怎么样把它画好,没想到它会在我后来的创作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
《夏日黄昏》是我的第二张围棋作品。这件作品1990年获首届中国油画精品大赛铜奖,可能是当时的反响不错,给了自己很大的信心吧。《夏日黄昏》是画在木板上的,至今我对那张画中的草席印象依旧很深,画中草席确实画得很有感觉。此后我又创作了《一盘没有下完的棋》、《棋圣》等同类题材的作品,应该讲这是一个不断走向更加成熟的过程。无论是画围棋题材或者其它题材,我一直也有一个观点,就是草席作为一个特定的形象局限性还是非常大的,希望画出几张自己满意的作品后就此作罢,而每次面对自己的作品时总觉得有许多需要改进的地方,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情结,不知不觉,竟然画了二十二年,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
现在我已经很习惯地将它作为自己符号,每次想要画什么东西的时候,草席都会自然闪现在我的脑海中,这可能是一种缘分吧!
荣云: 您对画草席这件物品有着超乎寻常的感觉,竟都忘记了时间的长度?
黄鸣:它在我画面中反复出现只能用“情结”二字来解释,这一点上面已经有比较清楚的交代。绘画是观念的产物,是画家生存经验和艺术思想的综合体现。如果一定要为草席找到存在的理论依据其实不难。首先,它是一个非常本土的物品,广泛地存在于我们生活,尤其在江南更是一件司空见惯生活用品;另外,从历史的角度看,早在西汉就有关于草席的记载。 唐代诗人李商隐有一首咏贾谊的诗“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贾谊是一个非常有治国本领的人,汉文帝向他讨教的时候,不是讨教怎么治国,而是问他苍天和鬼神。这里的“虚前席”就给我们展示了一个场面生动,质地鲜明的艺术形象。由此我们可以说草席不仅仅具有草根文明的特性,同样也存在于特定历史时期宫廷政治之中,是一个值得悉心品味的文化载体,所以这么多年来,我虽然也为之困惑过,但一直都有放弃它,在不断地咀嚼中确实也体会到其中的文化意味。
荣云:您曾经的老师尤恩(Euan Uglow),我在网上看到说是您的精神导师,可以谈谈他对您艺术创作的影响吗?同时,我看到他作品的形式感挺强的,您的作品恰恰不是这样。
黄鸣:你是在网上看的他的作品?对自己的艺术产生过影响的艺术家和导师有好几位,相比而言,尤恩确实是对我艺术产生决定性影响的艺术家,尤其是在我最困惑的时候影响我的恩师,因而说是精神导师完全不错。他的作品造型坚实,色彩雅丽,是形式感和风格特征及其强烈的架上绘画大师。 我是在85年考进中国美院的,当时的校园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八五新潮”对于日常教学的冲击,在这样的氛围下,每个人多少都会受到大环境的影响,一方面你能感受到新的文化思潮带来的激越之情,同样也能体会到那种树欲静而风不止现实。比如说在基础教学中,一方面你看的东西多了,看起来选择的余地多了,有时候却反而让你无所适从。我觉得在大一的时候自己还没有受太多的影响,我的“迷茫期”出现在大二、大三,当时不知道自己的艺术到底该怎么走,那段时间我困惑至极,仿佛被艺术之神抛弃在十字街头。幸运的是在大三的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我遇到了英国当代写实大家尤恩先生。1987年,他到中国美院进行学术交流和教学,当时恰逢“八五新潮”不久。他看了我们四个年级的教学,最后认定要教我们那个班,这样我们才有机会零距离地聆听他的教诲。因为对他本人了解不多,当时担任翻译说他在英国写实绘画的地位相当于中国的靳尚谊先生。“八五”艺术运动把大家的心态搞得挺浮躁的,在行为上我们根本无法掩盖我们对于艺术极度幼稚和无知,我们根本没有好好地按照他的想法去做(也不甚理解),即使在做,也非表里如一,一周下来班上的同学跑的所剩无几,我没有跑是因为我的年龄相对比较大而且我觉得应该尊重人。他走进教室后两手一摊说:“Why……,我的学生都去哪儿了?”。是晚,他在我们的系办公室搞了一个讲座,对象包括油画系全体师生,我对这次讲座的印象很深,他的讲座非常有说服力,大家一看到他的东西立即被他画面所散发出的强烈的魅力吸引住了,鸦雀无声之中不时传来啧啧称赞声!第二天,同学们都乖乖地回到教室,再也没有一个跑开。在教学中,从模特的摆放到环境的营造他打破了我们既定的观察习惯,甚至把教室的一面墙都涂成红颜色,并在墙边画上了自己的自画像,当时,我们将那面墙取名“尤恩墙”,可惜在后来的校园改造中,老楼自然不保。从那之后我尝试着用他的方法去画了几张画,果然收到一定的成效,但是自己很快意识到,那毕竟他眼睛看到的东西,不是自己看到的,不过,对他的绘画语言的学习和模仿确实带给自己许多有益的东西。
尤恩的艺术与教学触发了我很多的思考,虽然我还没有达到他的艺术高度,但是他关注绘画本体艺术取向对我的影响一直延续到今天。1999年以后我分别在《中国油画》和《世界美术》期刊上对他进行了专版介绍。尤恩是一位地道的英国人,在他艺术中有很纯的英国人所特有的理性精神,甚至有几分刻板。他画画很慢,完全按照自己的艺术逻辑发展,一幅不大的画它通常要画好几个月,因此,在他用过的画具和环境中常常能看见他作画时所做的各种各样的几号,这些印迹也成为他画面中的特色了。
荣云:我看他的作品并不是那么抠细节,没想到画这么慢,那您推敲得比较多吧!
黄鸣:尤恩的作品看似没有太多的细节,其实不然,相反他的画对于细节的掌控要求非常高,看他作品的第一眼觉得很单纯,非常整体,仔细揣摩过后会发现它的形体、结构和色彩都在空间中得到非常有序的呈现,它的逻辑关系是非常严密的。的确,他画画出手比较慢,反复推敲得多,所以画面给人的感觉非常理性,一块颜色常常要调很久,几根线条要比较半天才下笔,仿佛在寻找什么。他是一个真正用视觉方式进行思考的艺术家。尤恩年轻时曾拜访过贾克梅蒂,而贾克梅蒂的画和尤恩完全是风格的两端。我记得班上有一个女生给他做过模特,整个一下午,他只画了几根线条,面部看上去并不是很具体,在我们看来,那几根线条几分钟就能搞定的,也许,这就是我们之间差距。当时就连在一旁观看的青年教师都有些“看”不明白。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位已进入知天命之年的老师说:“那时我们还是不能理解,当时还有点瞧不起他,觉得他的造型能力不怎么样,一下午只画了几根线,现在回想起那个时候是自己看不懂,现在想想人家当时所做的就是贾科梅蒂所追求的,是在找空间中真正存在的东西,而不只是表面能看得到的形象”。 2001年,我在法国时打算专程去英国拜访他,得到回复说他已经在不久前就去世了,真是太遗憾了!我确实非常喜欢他的画,他的画面构成严谨,其理性的精神以及他对绘画自身的专注一刻不断地影响着我。
荣云:因为我当时要给您寄证书,所以我留心了您的《岁月》那幅作品,从您的画面中,可以感觉您创作是的心态是非常安静的,也就是您刚刚提到的特别的专注。您在艺术创作中一个是需要感性的激发,又需要特别理性的去分析的艺术家,在强烈的感情与理性的控制之间,您是怎么平衡这两点的?
黄鸣:总体上讲,我的艺术特征是偏向于理性的,我的创作心态也非常平和,生活中的我比较喜欢安静,习性所致,很高兴这些特质都深深融入我的作品中,另外,我选择的对象无法挥洒,我会遵从自我内心的需要,将注意力尽可能的专注于要表达的对象。当然,灵感的触发往往是在比较自由和轻松的状态下展开的,此时我是不会禁锢自己的。情感是艺术的内在生命和精神的再现,但是光有情感是远远不够的,它一定需要理性的支配。绘画语言本身包含着十分复杂的东西,如果情感过分的宣泄会使画面的虚火过旺,无法让人产生回味感。相对来说,理性的东西在表现性特质会显得少一些。我非常羡慕那些高产画家,很喜欢表现性、甚至是抽象绘画,也很认命以及自己对于今天的选择和对于事物的关注,如果自己没有感情的,是不可能在一张画上能持续那么久。不过,我也尽可能调节好自己的作画状态,平时出去写生的时候,我还是喜欢画得比较洒脱一点,这样可以调节一下自己。有些朋友对我说,看到你的作品内心马上就会安静下来,也许他们言语中有几分褒奖和鼓励吧,不过我的内心的平静是真实的,如果观者的内心也能得到几分平静也算是自己意外的收获了。
荣云:您能否谈谈对传统的认识?
黄鸣:西方的油画传统历史很悠久,它有很多值得我们去学习的东西,虽然中国油画已经历经了一百多年来的发展,取得了有目共睹的进步,但是我觉得在许多方面,尤其是对于油画的规律性,特别是油画的语言体系研究和学习还有待深入。当代中国油画有两个课题必须面对,一个就是西方的传统体系,另一个是自身的文化意识。它就像人的两只脚,一只脚是踏入西方的,一只脚必须牢牢地扎根于中国的土地。如果忽略这两点等于两只脚都是空的,结果哪一头都沾不上,成为无本之木。关注本民族的文化将是中国油画归宿所在,但是必须遵循艺术发展规律,这就像有一段时间我们总是提“油画民族化”这个问题一样,如果西方的东西你研究到位了,再去谈那个问题,可能底气足一点。我觉得在对待这一问题上,靳尚谊先生为代表前辈们有非常清醒认知。在2007——2008年,我作为靳先生访问学者跟随他研究学习,对此感触很深。靳先生对西方传统极为重视,始终是保持研究心态、不断地去观摩研究,这一点值得我们这一代人好好地去学习的。传统对于油画家是不言而喻的,可能你对当下的东西比较感兴趣,他对现代的比较感兴趣,无论怎样,我们必须清楚其源头所在,如果割裂这一点,我认为是不明智的,至少我自己画创作到现在,很难讲哪一笔来自于哪个传统,但是我从来不否认跟传统的关系。尤恩上课的时候讲了一句话至今记忆犹新,他说:“你们的作品面貌基本上都是苏联时期的,也有很多“印象派”时期的东西”,尤恩是带着美术史的眼光在看问题,这句话是对我后来的艺术创作的影响很大,我之所以对身边的事物能专注这么久,从一定意义上得益于尤恩的影响。
荣云:您的本次展览要在英国伦敦举办,您觉得油画这个东西能多大程度上展示或者是反映当下的中国文化?体现在哪些方面?
黄鸣:油画艺术作为一种文化载体,其本身就是文化重要组成部分,但她不是文化的全部。当下的中国油画正处于一个比较宽松和自由的创作状态之中,这些特征肯定会反映在作品里,无需刻意强调某个方面,真实自然的状态才会有真切自然的魅力。中国油画在经历百年的发展后已经相对成熟,正在走着一条完全不同于西方的道路,而且生命力非常旺盛,所以这次展览是值得期待的。
当下的中国文化是一个比较复杂的话题,每一个当代艺术家都会对于这个问题有自己的理解和认识,这跟每一个艺术家的生存经验,艺术观念和价值取向有很大的关系,从而决定艺术家不同的艺术特征和作品风格。例如:刘小东作品对当代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的关注就是很典型的,他的画就像是生活进行时,一切都很直接,可感可触,画中主体与创作主体是零距离的。但是,不一定所有的艺术家都适合走这条路,当代性是一个比较复杂命题,其内容和形式不是单一的东西,她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同样也可以是场景的。许江的向日葵则体现他对他那代人过往经历和理想的寄怀,他的艺术风格是表现性的,画面中所透出“激情”是很中国式的。还有一种创作形式是艺术家借物寓(喻)情,追求澄怀观道之境,这种通过特定对象来阐发对于艺术精神性的思考,也是对内心的一种追问。我的作品中比较多体现这方面的特质,像《岁月》系列、《秋兴》系列都是属于这一类的。《秋兴》系列是受杜甫的诗《秋兴八首》的启发而作,他的这组诗真实地反映了他当时的内心世界,是对理想与人生的感怀,我在画《秋兴》的时也是希望能够感悟某些东西,当然我们生活的时空完全不一样了,此《秋兴》非彼《秋兴》。总而言之,这次展览从总体上应该是可以从这三个方面得到体现的。
荣云:您怎样理解民族文化、当代精神、绘画之间三者的关系?
黄鸣:首先自己的文化身份是一个中国人,骨子里是纯种的中国基因,对此,我引以为豪。每个艺术家的生存经验和个性差异决定自身的文化价值取向。大学期间,我比较关注西方的哲学和当代思潮,但是越随着年龄的增大,特别是进入四十岁之后,我越来越觉得传统文化影响作用的与日俱增,她已经成为自己创作的精神伴侣。我比较喜欢唐诗、宋词,有常读常新的感觉。传统的精华带给我们想象力的同时,更带给我们无尽的精神享受。我非常喜欢诗本身的韵律、韵脚,读起来真像是“口中含着橄榄一般”,余味无穷。对民族文化,当代精神和绘画来说,三者之间是相互依存的关系,绘画对于民族文化和当代精神选择与把握是一个理性的过程,不应该成为表面的形式“秀”。作为一个当代艺术家,面对丰厚的民族文化如何抉择,面对纷繁的当代文化如何抽离出精神本质,都是对艺术家智慧的考验。
荣云:感谢您接受此次采访!
【编辑:陈耀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