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利•希克与刘韡的《别碰》,图片来自M+博物馆
中国当代艺术收藏大家、瑞士人乌利•希克(Uli Sigg)因为不久前的一次“善举”,反而在中国惹出了争议。
他在6月宣布,将把自己收藏的1463件中国当代艺术作品,赠予香港西九龙文化区正在建设中的视觉文化博物馆M+。
一语惊四座。70年代就到中国经商、90年代曾任瑞士驻华大使的希克先生涉猎中国当代艺术20年之久,被广泛认为拥有世界上规模最大、品类最完整、创作时间跨度最长的一组中国当代艺术私藏。他曾多次表示,会让这些艺术品回归中国,但始终不曾透露将以何种形式。这次捐赠,终于解开悬念。这1400多件艺术品,出自350位艺术家之手,包括张晓刚、艾未未、岳敏君、方力钧、谷文达、黄永砯等现已公认的当代艺术大家,估价达到1.63亿美元。
从捐赠规模和价值上说,这是世界上向单家博物馆所做的最大个人捐赠之一。然而与掌声和喝彩声几乎相伴而至的,是各种疑问。他为何选择了香港?而且是一家要到2017年才会建成开放的博物馆?为何是现在?为何在捐赠的同时,他还以2200万美元向M+出售了47件作品?继而,伴随着对中国当代艺术“泡沫破裂”的担忧,疑问开始升级:希克是否在乘机“抛售”?还有媒体则直接质疑这批藏品的价值,暗示希克是在借捐赠抬高出售部分的价格,甚至引述一些评论界人士称赠品中“大部分是垃圾”。
7月底的一天,北京凯宾斯基饭店,身穿粉色衬衫、略显疲惫的希克先生接连接受了几家中国媒体专访。显然,他有话要说。与FT中文网的专访是当天的最后一个。我们的问答主要围绕中国大陆如何最终与这笔收藏失之交臂,以及他对捐赠引发争议的感受。希克先生始终话语轻柔,即便在谈到他认为不公的质疑声音时,都显得克制有礼。与捐赠之后的质疑相比,让他更显困惑和遗憾的是,他让这批收藏回归中国的心愿,虽然近年来多次公开提起,但为何始终没有收到大陆方面的任何回应。
以下是编辑后的访谈实录。
记者:您可能已经被问到这个问题很多次了,但我还是想再问一次:为什么是香港,而不是大陆?
乌利•希克:我最初的想法是将这些藏品捐赠给北京或者上海的博物馆。与北京、上海和香港的讨论是同时进行的,谈了两年。
但我的很多问题,在大陆博物馆方面没能得到回答。比方说,藏品中哪些能被公开展出,哪些不能。我明白大陆会有一些限制,政治上的,言论上的。我需要有人告诉我规则是什么,但是没有人回答我。这很遗憾。因为中国国内还没有类似收藏,能与我捐赠的这一批相比。
香港方面对这些艺术品表示出很浓厚的兴趣。M+博物馆行政总监李立伟(Lars Nittve)也说服我相信,M+将成为一家世界级博物馆,我能在那里找到很理想的条件。
记者:香港对您的疑问有回答吗?
乌利•希克:香港对什么样的艺术品能展出,什么不能,有很清晰的规定。任何一个国家或社会,都会有一些规定,不可能说“不论你拿什么来,我们都让你展”。但是香港方面向我保证最大程度的言论自由。
在未来两年,香港还会听取我对于M+在设计、建造和发展方面的建议。我将是博物馆董事会的成员,还会担任M+建筑设计竞赛的评委,也会对博物馆未来的收藏策略提出意见。香港对我说,“我们想要的不仅仅是你的藏品,我们更想要你这个收藏家”。
另外,作为我捐赠的一个前提,M+必须同意和大陆文化机构建立特殊的合作关系。如果大陆有机构希望展出或研究这些艺术品,香港方面必须合作。
记者:您曾经对媒体说,一些中国艺术家近年的遭遇,比如艾未未,也影响了您的决定?
乌利•希克:是的。这些事情都会影响我对中国国内气候的判断。
记者:在两年的讨论中,中国官方,不论哪一层级的,都没有找过您,争取您的捐赠或向您表示感谢吗?
乌利•希克:我曾经和中国官方有过接触,他们让我把捐赠的想法用书面的方式交给他们。但我至今没有收到任何回复。没有回信、没有邮件,没有电话。我想他们甚至可能没有得到授权来做这样的决定。
我对外界宣布我想做这样一个捐赠,这是一批价值上亿的收藏。如果这是在纽约,很多人会排着队上门找我。但在中国,我甚至连一个电话也没收到。这批藏品本来能把他们放到世界艺术版图上,因为目前在中国还没有类似的收藏。
记者:在捐赠之外,您为什么还卖了几十件艺术品给M+? 而不是完全捐赠?
乌利•希克:我最初想向中国完全捐赠这批藏品。我曾多次在采访中提到这个意愿,可是中国方面完全没有回应,这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情。但我在中国之外收到很多了回应:哦,你想捐赠?捐给我们吧!这样才有了与香港方面的讨论。讨论中,香港提议支付一定费用。这也是现在做巨额捐赠时一种比较常见的做法。就是受捐机构支付一定费用,以显示他们对藏品的承诺。如果完全免费捐赠,藏品价值可能受到质疑。如果那样,你可以想象,我面对的质疑声可能会更多。博物馆付出一笔钱,更能显示他们是很当真的。
M+也需要找到第三方机构对藏品做评估,尤其是出售的部分,否则香港纳税人可能会有疑问。他们找了苏富比(Sotherby’s),对捐赠和出售两个部分分别做了估价。
记者:您的捐赠在得到很多人的赞赏之外,也引发了一些争论和质疑,针对您捐赠的动机、选择的博物馆、藏品的价值等等。您的感受如何?
乌利•希克:比较复杂吧。不过当代艺术本身就是为了制造辩论而存在的,所以我们不应该害怕争议。但是辩论必须有根据,并且专业,尤其对于新闻媒体来说。有人真正了解我的收藏吗?真的跟踪了我这么多年做的事情吗?可是忽然之间好像人人都很了解我做的事情,都成了我这批收藏的专家。
有人质疑我捐赠的藏品的价值。我想首先我要解释一下我的收藏原则。我并不像很多人想的那样,只收藏“大师级作品”,只想要一串耀眼的珍珠。我认为,一个博物馆式的收藏,应该是“网状”的收藏。我们的确需要大师级作品,但这些作品,应该由那些可能被人们认为不那么优秀的作品连接起来。这样织成的一张网,才能呈现全貌。这是我的原则。现在很多人对我的藏品发表意见,但他们没有可能了解我所有收藏的全貌,因为我的收藏并没有全部拿出来公开展示过。我的藏品也许是最好的,也许不是,但没有人能做这个结论。
我捐赠之后,当然也有很多人感谢我,祝贺我,说这是件多么好的事情。否定的声音不多,但它们很响亮。如果你到谷歌上去看看,你会看见那些负面的评论,而它们可能会在未来多年跟随我。
记者:您在捐赠之前,预料到会引发这么多争议吗?
乌利•希克:应该说有所预料。因为“捐赠”这个概念,在现在的中国几乎还不存在。这里的人觉得,如果你喜欢一个东西,你肯定不会捐掉它,如果你捐了,就表示你不喜欢它。
我曾经在中国待过很多年,应该不算天真。中国人从来不相信,一件事情就是他们所看到的那样简单,他们总在寻找幕后的秘密。我的捐赠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我一直以来都在说,会让这些藏品回到中国,然后我这么做了。但很多人不相信,总觉得有支黑手,就算我不是黑手,我背后也肯定有一支黑手。我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却被视作一件最不寻常的事情。
记者:您为什么选择现在这个时刻捐赠?
乌利•希克:因为香港、北京和上海都在大规模兴建博物馆,所以现在是做决定的时刻。比如,香港的M+需要选择一个专注方向,是当代的,是西方的,还是其他的,在什么领域它能脱颖而出。现在是可以用我这批收藏影响他们决策的时候。
同时,也是因为我年龄的关系。这批收藏品规模庞大,我必须仔细为它们找到一个可以安顿的归宿。
记者:人们对您收藏的去处尤为敏感,可能也是因为,在金融危机之后,中国当代艺术明显降温了。一年以前,另两位中国艺术收藏大家,比利时的尤伦斯夫妇,开始在一些拍卖中出售他们的收藏。这让很多中国人很紧张,是否泡沫要破了。您的捐赠,和这些担忧是否有关?
乌利•希克:完全没有关系。我一直以来都说,要把这些收藏归还中国。对我个人而言,艺术品价格低了反而是好事,因为我能买进更多。但这和钱没关系,钱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记者:香港并不以它的艺术土壤出名。即便拥有了您的这批收藏,它距离一个区域性的艺术中心还有很大距离。香港要成为这样一个中心,您认为它具备了哪些优势?还有哪些缺失?
乌利•希克:过去几年里,香港已经有了一个比较活跃的视觉艺术家圈子,但这个圈子和外界接触不多。像M+这样的文化机构可以为他们开启通往国际的大门,让他们接触到国际市场。
现在的香港,更多是一个购物所在。我想人们会自然希望这里出现更多的文化机构。现在每年有几千万大陆游客访问香港,他们也会问:除了商场,我还能去哪。我相信其中一些人,肯定会走进博物馆。而目前全中国、甚至全球还没有哪家艺术馆是以中国当代艺术定位的。所以如果你关注中国、关注中国艺术,那肯定会想要走进M+看一看。
记者:您将如何处理您仍然持有的中国当代艺术品?
乌利•希克:我把我藏品中最好的作品挑了出来,赠给M+,希望能用这些藏品记录中国从70年代至今的一段当代艺术史。当然,这个纪录可能不完整,当中会有间断,但我尽可能地让这个“故事”完整。我自己保留下来的,是一些内容上重复的作品、一些艺术家的赠品、以及与我有私人感情的一些艺术家的作品。捐和售一起,我总共给了M+约1500件藏品。另外有200件,由我在瑞士的一个中国当代艺术基金会持有。剩下来,我还有大约400件左右。我有一栋房子,它不能是空荡荡的吧。但我绝不会把这些艺术品卖掉。我总是被问到这个问题。
记者:您未来还会继续收藏中国艺术品吗?
乌利•希克:当然。
记者:还会遵循同样的收藏策略吗?
乌利•希克:可能会有些不同了。我不会再这样大范围地、百科全书式地收藏了。我想继续跟踪我认为优秀的一些艺术家、年轻的艺术家、新鲜的创意,更多是根据我自己的个人兴趣来收藏了。
记者:您认为中国当代艺术的黄金时代结束了吗?
乌利•希克:我认为没有结束。这总是有周期性的。有时候势头很强劲,就像中国当代艺术在90年代,那些“政治波普”艺术、“玩世现实”艺术,或者不论你怎么叫它,在世界上获得很多关注。然后,你知道,那一波的势头有所减退。但是,中国是这么大一个国家,有这么多艺术家,这么多社会问题、这么多紧张的情绪,这都是产生好的艺术的土壤。
记者:但中国是否已经变得过于物质、过于资本主义了?
乌利•希克:那西方社会怎么办呢?西方一直是资本主义,艺术市场也始终受到资本的影响,但西方还在产生好的艺术。物质和艺术并不排斥,只不过意味着一种新的环境。如果说曾经有一代艺术家是从政府对社会的压制和紧张环境中获取艺术灵感,而突然之间,环境变了,压制消失了,有些艺术家可能无法适应这个变化,但总会有一群新的艺术家,会在新的环境中成长。
【编辑:刘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