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 间:2002年09月20日
地 点:东京/荒木经惟工作室
杨:中国和日本虽然在地理位置上靠得很近,但两国的国民对彼此的当代文化却不太了解。就我自己而言,在我来东京以前,所能了解的仅止于日本画而已,对日本的当代艺术几乎是一无所知。来日后方知原来日本有这么多出色的当代美术。我希望自己能把日本的美术介绍给中国同胞。由于我不是编辑,不擅做这样的访问,诸多多关照。
———电话进来,谈话中断——
荒木:电话是我即将举办个人作品展的日法学院打来的。我作品中有幅穿着吊带内衣被绑在椅子上的女人的照片,由于阴毛外露,说是按此校的规定对有猥亵行为的作品不能展出。毕竟不是在密室,而是在校园内进行展览,校方不能不从教育的角度考虑问题。看来法国也不例外,在那儿猖亵同样被视为问题。关于这方面,中国我只去过上海。在上海双年展,首先裸体是被禁止的。
杨:中国比日本还要严格得多。
荒木:的确。因被告知如果太过分或许就回不了日本,所以我只展出了女学生的照片。不过,参观者却说总觉得看上去似乎是在被强暴一样。其实我照片反映的只是与拍摄对象共有的一段时间而已。大概是由于我在拍摄的时候,曾有过想要表达双方并非恋爱关系这种感情的意念缘故吧,这些东西在表情上体现了出来。中国观众非常地敏感,明察秋毫。他们认为并非裸体才是色情,此种官能性的表情本身就是色情。
杨:您是因为什么契机而开始拍摄这样的性感照片的呢?
荒木:这个问题我常被问到。通常我都会如此作答:“因为我出生的时候就带着照相机,所以一离开大腿转身就拍下了。”当然,这纯属玩笑。
杨:有道理。您的选择和实施持续了几十年,这对您自身的生活是否形成了严峻的挑战?也就是说日本人的日常伦理对您是否形成很大的压力?
荒木:如同当今的中国一样,日本也曾有过禁止裸体、禁止阴毛、禁止色情的时代。不过现在仔细想来,与其说压力,倒不如说反叛那样的社会体制的这种游戏有它有趣的一面。对艺术家来说,那种限制也意味着一种刺激。倘若什么都任其自由地天马行空,反倒扫兴。不是吗?!
在日本摄影界,虽然国家没有公开地明确表示过,但实际上裸体、阴毛已处于解禁状态。在我看来虽然长时期的永久性的禁止不太好,但一段时期的限制也许是必要的。
杨:在上海的那个展览很盛况。
荒木:由于受到限制,我只好换了题材。不过,无论是肉体方面,还是精神方面,我都不喜欢非欲望或非欲情的东西。所以,我选择了穿着制服的女中学生。结果这个引起了很大反响。看来任何国家都是一样的,国度不同艺术却是相通的。
另外,我还顺便展出了利用两台幻灯机而制成的作品,表现生与死的关系以及走向死亡的世纪末的感觉。给黑色画面的街道不断崩溃的连续图像,打上从夜晚的车窗而拍摄到的街上的灯光。这部录像作品特别受到了好评。虽然没有语言,画面已足以沟通。有关生与死的话题,最能引起共鸣。或许这才是艺术根源的最根本之所在。在上海便很深地感觉到这一点。
杨:“色情”艺术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日本与欧洲以及美国有什么样的文化差异?您怎样看待这种差异并体现在您的作品中?
荒木:关于文化差异也许我说不好。不过以我的经验来看,维也纳对“色情”艺术更为包容。无论是在维也纳的分离派艺术馆举办展览时,还是应邀参加他们的一百周年纪念时,涉及裸体的照片与街道、花草、天空的照片都混合在一起展出。此艺术馆是中小学生作为课堂内容之一而前来参观的美术馆。在那里“性”已具有了如此的传统。即便如此,还是遭到了当地的老太婆们的反对。说是不利于教育,色情有伤风化。假如有艺术和色情之分的话,那么艺术中缺乏了色情性,它的感染力便会减弱。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所以,在我的作品中一定会有色情、充满淫欲。可不像你那么清纯(笑)。当遭到当地人的反对时,馆长向报社建议让大家投票来决定这究竟是色情还是艺术。结果以少数服从多数,肯定我的作品并非色情而是艺术。维也纳就是这样一个城市
杨:我看上去很纯粹吗?
荒木:我可不这样认为。说不定比我更好色。
杨:何以见得?
荒木:因为我是摄影家。看过无数人的肖像。
前不久在意大利也举办了展览。在那里一般老百姓对艺术也很宽容,连照有性器官的写真也能展出。不过,找碴的总是国家政府。在千年祭的时候,梵蒂冈就曾告诫我要自行谨慎。不过,馆长和电视台以及报纸都给予我大力支持,因此而创下了入场者的最高记录。我在开幕的当天就回到了日本,没有被抓住,国家之间却发生了纠纷。
总体而言,欧洲对“色情’”艺术比较宽大。与此相反,若想在美国的纽约一带举办这样的展览,他们是不会同意的。最难对付的是在这个国家里聚集了一群来自世界各国的脑子有问题的女人。他们嚷着什么社会-文化性别论,热衷于要求男女平等以及女性必须超过男性之类的运动。动辙就给压一顶虐待女性的帽子。美国终将江河日下。过度地限制“色情”艺术是不行的。不是说“性即生”吗(注:在日语中这两个字的发音相同)?艺术方面,欧洲大陆将再度兴旺起来。其次,再稍微宽松一些的话,中国会成为最强劲的对手。关于性的思考,中国早在几千年前就已经开始了,具有悠久的传统。一旦爆发,没有任何国家能比得上。我感觉不久的将来这一天定会来临.
杨:水墨画作为东方传统艺术的主流绘画,现在在中国也面临着深刻的危机,在日本的情况就更为糟糕。水墨画的现状在日本是否已经不作为问题而受人们关注?为什么?
荒木:如今已没有单纯搞水墨画的画家了吧?由中国传来的这种最具有精神性的手法,恐怕已没人在纯粹地进行这种创作。要么引入西洋的画法,要么以水墨画为本。在日本,水墨画也处于同样的境遇——它已不再走俏。这是时代的潮流。
但是,我认为水墨画是绘画的骨架和精髓。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相片与水墨画其实很相似。在水墨画中,黑白的浓淡比例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世界在黑白的浓淡之中统一。而摄影也是如此。相片的成败好坏取决于黑白阶段的状况,将色彩的世界转化成黑白的世界,这应该是相片的内在描写的模糊的开始。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两者的确相似。我这里说的水墨画主要是指用墨。按理即使是水墨画也应该让欣赏者感觉到色彩。倘若达不到这样的效果,要么是由于作者的拙劣,要么就是欣赏方不具备更高的欣赏能力.在这种时代下,与其说是水墨画衰退了,倒不如说是它的欣赏者已今非昔比。
现在的观众太过流于具体性而缺乏欣赏精神性方面的修养。在我看来,水墨画追求的是精神向往的激情,而大众渴望的是对肉体的激情。因此,水墨画不再是时代的宠儿.
杨:水墨画中不能反映对肉体的激情吗?
荒木:也不是这样的。
唐招提寺曾经举办过让世界上的10位摄影家给鉴真和尚拍照的活动,我当时也有幸被选中。虽然鉴真和尚的塑像是彩色的,但我想拍成黑白的.后来在看冲洗出来的样片时,我想如果这幅照片它既具有精神性又富于肉感性的话就算彻底完成了。结果看着看着便涌起了想要给它涂上颜色的冲动。不可言喻的热情里应该包括这种“渴望色彩”的感觉吧。而用水墨是否能表达出红色的心情,这已不再是属于水墨画的课题了。
杨:作为一种文化,水墨画会在日本逐渐消亡吗?
荒木:也许我的说法不准确。如今在日本恐怕连在日本究竟现在有没有水墨画家这一点一般人都不知道。在日本举办水墨画展,展出的一定都是过去的。所以说到水墨画,人们脑子里最多只能想到雪州或公子哥儿们的一些作品,有的人甚至以为日本画就是水墨画吧。在他们看来水墨画是日本画的一种图案。
杨:有人认为,水墨画的消亡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物种灭绝的不幸。请问荒木先生怎么看待这一问题?水墨画还有希望吗?为什么?
荒木:我认为这两者截然不同。举一个不恰当的例子,通常都认为电视的出现导致了电影的衰退。在摄影领域,人们也总觉得彩色相片的产生会让黑白照片销声匿迹。不过,有时候事物有被置于绝境中反而更具其真谛的一面。水墨画是人的精神与双手直接结合的产物.在未来的日子里,这种工作将会变得更加必要。随着网络在全世界的普及,人们之间的交流以及其他许多事似乎都越来越容易。但我坚信用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察觉:触及精神的艺术对人类来说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水墨画不但不会消亡,还将成为未来的明星。相片也如此,黑白的重要性将更加明显。2000年是一个分界线,2000年以后将是水墨画精神称霸的时代。
杨:谢谢。就东西文化而言,西方人总是把东方的当代艺术看成次要的角色。请问您如何看待西方人不怎么重视东洋文化这一问题?
荒木:我认为那只是西方人的一种坏习惯而已。为了面子表面上他们显示出一副西方在东方之上的优越的姿态,其实外强中干。在东方悠久的历史和强韧的精神面前,他们有一种很深的自卑感。虽然日本地处远东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但中国将来定会称雄世界。
杨:亚洲的当代艺术在逐渐走向一体化。在这个一体化过程中,中国和日本都试图充当重要角色,您怎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