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对话宋惠民简称宋,王鹤简称王)
王:谈谈从事绘画的初衷或时代背景。
宋:今天我能走这条路,从事绘画是很自然的事,太大的起伏没有,对于当时的年代来说。我小的时候就很爱画画,画公鸡,画动物,画得挺像,我的姥姥就会到处与旁人说,我的外孙会画画。读小学的时候,当时有蒋介石的漫画,于是临摹,反正就是爱画。后来鲁美附中招生,我初中快毕业的时候,我的一个同学,他也爱画画,他知道这个消息,他要考附中。我把这件事情与我母亲说,她知道我爱画画,就说你去吧。但是,当时画画这件事情属于三教九流,入流的是工程师、医生。我说想学画画,我母亲很痛快,她就给了我五元钱,(当时的五元钱已经很多了,当时的火车票才几毛钱。)我和同学一起去考试。过去的环境不像现在这么好,我们考试时幸好是夏天,住宿就在学校礼堂的一张长椅子上,把书包一放,躺下就睡。考试成绩出来,我的同学没考上,我倒是考上了。考上的原因好像是其它学科比较好,画画很一般,我没有正规学过。不过我就读的中学在全国是比较好的东北师大附中,同时我文化课比较好。当时我的想法也是当工程师、飞行员什么的,很孩子气的想法,从来没想过一辈子就画画。被录取后,才从这个时候开始学画画。上美院附中的时候,是1954年,我周围的同学很多,有的画画已经多年了,画得很熟练,可是我就不行了。那时候,我的专业课成绩是三分,除了体育。其它的课目都能达五分左右。心里就想,自己是不是不是学美术这块料了?学校既然录取我了,是不是因为我的文化课比较好?开始最大的难题就是我的专业基础太弱,好在我的领悟能力稍好一些。半年多的时间,我就已经赶上了,从那以后,我的专业成绩不再成问题了。毕业时候,我们的校长讲话说,文化课对一个艺术家的成长是有很大推助力的。一般人学画都不愿意学文化课,文化课是内在修炼的燃料,它会助你在艺术的世界里飞的更远一点。
王:文化的滋养对一个艺术家来说是很重要的。不过现在这个时期,大多数人都注意它的技巧、形式。忽略了文化对艺术的作用,所以最后许多从事艺术的人,他的艺术很难走得更高、更远。而您一直注重文化内涵、文化修养,我觉得非常重要。您是怎么看待文化与艺术的现状?
宋:我在美院附中生活的那段时间是很愉快的,很单纯。对知识的渴望很强烈,不管是什么书都如饥似渴的读,不管哲学、历史还是文学,很生涩,很厚,但还是去读,黑格尔啊,泰纳啊……硬啃。还有莎士比亚的戏剧,一本一本地阅读。这些渴望和追求,对我的一生都有很大的影响。它们对我以后艺术创作的发挥,是一种无言潜在的帮助。当时常常去图书馆,还看评论、传记,像列夫·托尔斯泰的传记。罗曼·罗兰……。这些无形中对于将来成为一个艺术家奠定了必要的基础。艺术家是怎么样的?它是怎么为人,又如何处事?有一种价值的判断和目标。为什么说这段生活很愉快,因为那段时间里,专业技能的提高,还有丰富文化知识的学习。专业认真地学,书大量的读,为后来的艺术之路打下了基础。当时学前苏联绘画,也看前苏联电影,所以后来去了俄罗斯,看到那些街道,仿佛我从前就来过。直到现在,读书的习惯也没有改变,订的杂志还有书本,每天都会用一些时间来翻阅。文化知识潜移默化,使我的绘画不仅仅是一张画,它里面包含着我对人生的感悟,我对生活、对时代、对世界的认识度。
王:这就是综合知识,对艺术的铺垫。
宋:上大学是1958年,赶上大跃进的时代,大学课时上得很少,基本上是劳动,一会是割稻谷,一会是插秧。再就是开会。虽然那段时间上课很少,下乡劳动很艰苦,但是它给我铺垫了什么呢?就是,现在我做什么都不会觉得苦,感到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些磨练让人不惧怕,没有什么过不了的坎。像外出写生,背的箱子可沉了,山多陟就爬,路多远就一步一步走。那时会有一股热情。当时辽宁是共和国长子,我去鞍钢深入生活,和工人住在一起,都是双层的大板床铺,在鞍钢那段的生活在我和艺术道路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迹。那段生活在我的记忆里很深刻,我画了很多的画,好似经过这熔炉的熔铸。后来,我创作了一组石版画《火红的年代》、《熔炉》等等。1984年又创作了《火之午》。
王:那段生活,有什么难忘的故事?
宋:那时正是三年的困难时期,每个月是三十斤粮票,有一个夏天,我把一个月的粮票丢了,那时都很困难,我也不好意思说。当时只能吃食堂。有人看我,你的脸色怎么那么差?你不吃饭吗?我就说,我吃过了。当时劳动的活很重,没办法最后只好与家人说,家人就凑粮票,我的夫人给我寄来,省着用。虽然当时困难,但是对艺术的追求很强烈,我感到有一种毅力维持着我的艺术理想。我想,我们这代人对人对事的看法有些理想主义者的姿态,怪当时最热门的读物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我的版画是在文化大革命前期画的。为什么画版画呢?因为我毕业的时候各大专院校正在调整,有些专业就被压缩了。油画招生少了,油画老师就超员了,但是又想留。油画毕业的留了两个,我被分配到版画系。我在版画系教素描,我是在版画系现学的版画,深感受益非浅。(看那个年代的画作)
王:从这些画作可以看出你对造型和整体空间的把握。
宋:对工厂的节奏、韵律感的探索与表现很倾心。
王:后来进入60年代,文革时期,您大部分时间是……
宋:那个时期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农场。干活、开会、写检查,那时不许画画。当时我是青年老师。
王:当时被批斗吗?
宋:这没有,不过倒是不被重用。属于白专一类有人物。那时也很幸运常常被抽调去画画,当时我画过许多宣传画,我留了几张印刷品,不过原稿很少了。我有一次到新加坡,有一个画廊卖宣传画的印刷品,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我看到有几张我的作品,工人阶级、红宝书什么的。那时能有机会画画相当兴奋的,对于画画来说是一种很幸福的事情。在此后,我就给杂志画插图、连环画,当时是没有稿费的。但还是很高兴,有机会能画画就感到很幸福了。
当时常常是带一帮学生能到山村、海滨去写生,去上课。现在的艺术家出去写生多是艺术家群体,互相有很好的交流机缘。我带学生们写生是走南闯北,我现在的这些风景创作都是那段时间打的基础。写生也使我对大自然产生深厚的感情,一草一木,一山一木都有情分于其中,我想艺术家的幸福也在这里。在平凡的生活中,他不断地享受大自然,享受大自然的美。光与影,树叶的变化,树叶片片点点,都会产生很多不同的色彩。有时候你走在小路上,树叶飘落的那种情景,你会感到大自然给予你的美的感受是享受,你的心情也会很愉悦。为什么现在我还热衷于画风景?也正因如此。而且我把我的喜怒哀乐,把我的情感与自然相融合,走进风景画的创作之中。所以我的画,不管我画的工厂也好,肖像也好,风景也好,基本上都是和环境自然融为一体。我的画基本是倾向于一种抒情性、诗性。对我,是意境。是境界。我在画画的时候心无旁物,也不愿受影响,怕人来打扰。画画的时间过得很快。脑袋里呈现很多图像,想表达的东西很多。我的画是一种内在情感的表达,一种激情,一种投入。一种思考,一种对于美的无尽无休的追求,完美也是我对艺术的终极目标的追求。我深深的感觉到人类所创造文化艺术的文明史,是我们生命中最大的财富。那些艺术大师们在我心中也始终居于崇高的地位。尽管我可能不那么画,在风格上相差甚远,但是对艺术的领悟、理解、表达那种终极的美好、完美的效果,这使我一直心仪经典,追求完美。所以,在我的艺术追求当中,我好像在坚守什么东西。虽然这中间有些变化,有对创新的探索,创新是艺术的生命。但是在不断变化求新的过程中,我从来没有淡化那些传统文化中的精髓和它的精神力量。我总感觉自己还没有学够、还没有学完。艺术是难以用语言去表达的,它是很微妙的一种表现,那种东西,似乎只有艺术家才能感觉、体会。这种东西就是艺术内在的核。所以,艺术它需要真诚,需要一种境界,淡定、合一。
创作《雾迷雪岳山》这张画,我有过很奇特的感受,一年的初冬我们去韩国。韩国的雪山很美,我们去的路上,突然下雪了,那雪又厚又白又软,有一种奇特感觉,眼前一片雪茫茫,雾蒙蒙。雪山的美让我体验到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仿佛你的魂在空中飘一样。与自然融为一体,我是谁,不知道。是大自然。这是一次真正与大自然的融合。
王:如古人所说的合而为一。
宋:那次激动得不得了,赶紧对身边的人说,快帮我拍。他们帮我拍了很多照片,回来后创作的欲望,很强烈、很激动,也很冲动,创作的激情都一涌而上,灵感助我很快找到创作的切入点。急切的要画这幅画。把手头正在画的画都放下了,先画这一幅。就是先把感觉画出来。所以,我觉得艺术家很幸福,得到大自然给予的很多,这是美的享受,但对于一些人来说,就是下雪,无所谓的过去了。
王:这可能是长期对事物的观察、了解,瞬间的一种爆发所产生和一种幻觉。
宋:大自然宽阔、博大、壮观;大自然又很微妙、变幻、多情。大自然与生灵相处又发生一种合谐的美景。在我的画中有时画鸟、画马、画鹤,也就是出自这样的感受。我感觉鸟就是我,我在这个大自然里面飞,鸟在树上停歇,就是我就在枝头上停歇。因此,我画的风景里面跳跃性很大。
王:尤其是色彩,还是创作的激情,有的人因为年纪的变化,画面色彩会随着变化,或变灰,但是,您的却始终饱含着向上的。
宋:大自然一直使我感动,欢悦。但是,我所看到的大自然,它们使我激动,却无法使我满足。我更渴望内心里对它们的表现,一种主观意愿的表达。所以,我通过色彩,通过形象,通过笔意,通过各种形式,点、线、面、黑、白、灰,色彩的构成等,使我的生命,我的情感得到释放。
事实上,这是我对真善美的追求,对美的渴望。艺术终极的目标,实际上就是对真善美的追求的体现,完美的体现。像维米尔,他的东西很平常,很静,但是他之所以成为大师,因为他以宁静的专注的心把他看到的物象表现出来,油画语境精微、精致、地道、合谐、完美,艺术上,技巧是不可缺的。绘画不在于时间的长短,而在于你对于画面所体现的东西,包括你的艺术涵养深度。我们说现在很浮躁,这就是尽管你的技巧达到一个高峰,但是你的画失去了这些涵养深度,作品也难免平庸的命运。
王:浮躁,可能是环境,有一部分人追求潮流,时尚。有些人由于基础的薄弱,所以他们需要借助于别的方式去表现。
宋:艺术吧,他不仅仅是形式,不是我们看到的外在,说到底,还是内涵,精神性核心。包括修养,修养的范围很广,还包括你对生活的体验,另外你对艺术的真诚的态度。现在技术上,你达不到,文化内涵也没有做到,你还能创作什么?时尚、潮流是很短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