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言“当代艺术”是个说不清的概念，无形中等于拒绝承认当代艺术的合法性，此种行径如果出于理论无知或思维懒惰尚可另当别论，但其立论目的通常是为了迎合保守文化势力，有意识地模糊“当代艺术”的价值意义。“当代艺术”不是当代人艺术的统称，也不是孤立的时序概念，它特指那些在艺术语言与艺术观念的运用上均有当代性特征的原创艺术，这种艺术给予时代以进步的精神价值。换言之，当代艺术如同“当代母亲”的概念一样，指称的是具有生命创造力的女人，并不是所有生活在当代的女性都配称“当代母亲”。吴冠中曾指斥美协画院“养了一群不下蛋的鸡”，这些体制寄生虫不仅消耗了大量公共资源，他们的或吹吹拍拍或无病呻吟的作品直接威胁到整个社会文明的健康生态，抹杀了进步力量和创新意识。一个尊重创造价值的文明社会，绝不会让保守势力独占主导位置，放任历史陷入徘徊不前的发展困境。可以说，当前中国饱受文化严重分裂的困扰：在现代技术和商品经济空前发达的历史情境下，却缺乏相应的现代性制度秩序和价值观念，甚至传统文化成为泛滥的消费商品，如传统字画、寺庙僧侣、历史遗产打着民族文化的旗号，其实不过是彻头彻尾的商业附属品；国家制度的严重滞后，表现出与全新历史形势的极端不适，既得利益集团不主动进行体制革新，反而大力运用传统文化作为愚民手段，如弘扬民族传统和儒家思想以证明现有体制的合法性，其结果造成了文化机会主义的泛滥成灾。因此，当代中国文化出现了“重传统”和“轻当代”的扭曲态势。

一、中国当代艺术的源起

中国当代艺术起源于上世纪90年代，毋庸讳言，在其成长的初期，在语言及观念上因袭了西方先锋派前卫艺术。文革结束之初生长起来的中国自由文艺思潮在1985年达到巅峰，然而“反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和“六４天安门事件”的相继爆发，全面粉碎了伴随“新中国”成长起来的一代人的崇高理想。他们亲历了大跃进、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和“六４”枪声，政治谎言的号召力构筑起了他们全部理想的空中楼阁，尽管如此，他们在反思文革和历次政治运动时还是难以割舍“青春无悔”的革命浪漫主义情结。

“六４”的枪声令整个社会的精神士气走向萎靡，诙谐的痞子文学和泼皮绘画顺势而出，鞭尸一般地否定伪崇高的宏大叙事，它们将对现实的绝望情绪化作一种嘲讽的文艺语言，隐喻整个社会步入文化对抗的内耗状态。文革后的为右派平反、恢复高考、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等措施，一度营造了良好的政治环境和社会氛围，开启了建国以来前所未有的人文局面。可是，西单“民主墙”和“六４”学潮的流产，不只使一代人的理想幻灭，也为日后的权力腐败、道德沦丧和文化堕落埋下了祸根，社会正义良知遭到赤裸粗暴的屠杀，直接捣毁了中国人道德和理想的精神家园。理想的破灭和道德的失守，致使中国人从“金钱万恶”滑向了“金钱万能”的价值歧途。

上个世纪70年代末开始，中国借着反思文化大革命的契机出现了“传统复苏、现代兴起”的文艺思潮。中国的执政党顾忌自身统治权的合法性，从没有在正式场合公开彻底否定文革，也没有对文革发动者进行全面清算，即使是在文革中受尽政治迫害的党内“走资派”也没有勇气站出来全面否定极权体制，他们反而在文革后接过了极权的衣钵继续作孽。进入90年代，新的政治环境越来越不利于现代派艺术的发展壮大，现代派艺术甚至被打上了“西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政治罪名，而与之相对的传统派艺术却在一步步迈入道统地位。“天安门事件”再度引发了中西方意识形态的对抗冷战，经济改革带来的商品意识高涨加剧了社会观念的分裂与动荡，原有的政治说教全面失效，为激发民众对极权化国家体制的认同感并抵制西方民主自由的现代价值观的传播，以弘扬民族传统文化和价值观念为要义的民族主义便成了维系国家内聚力的文化手段。

历经“85”思潮和“六４”学潮的双重打击之后，中国现代派艺术遭到了官方的全面封杀，至今了无生气。当前，由制度不公与权力腐败引发的社会各个阶层之间的利益冲突层出不穷，几乎占尽了国人视线的全部焦点，由安全感缺乏而导致的一种人人自危的普遍焦虑感也成为国人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民众求自保尚且不及，根本无暇反思产生现实矛盾的制度因素及其文化根源。经济全球化、电子信息化、工业现代化助长了新极权主义在中国的兴起，这种新极权主义在中国有两个宠儿：左派文艺与国粹艺术。早在中苏蜜月时期，西方古典主义艺术形式和革命文艺理论就被中国官方道统化并迅速占领了学院派艺术，因为写实主义绘画的技法手段表现出来的自然逼真、直观通俗可作为政治宣传的绝好语言工具，这是传统文人艺术无法企及的。那一时期，陷入厄运的传统艺术甚至被视为应当被赶尽杀绝的“牛鬼蛇神”，直到九十年代才时来运转。一个王朝在其没落阶段必定需要道场艺术，毫无疑问，时下的传统文化艺术已经变相为维护现行体制合法性的仪式化道具。

本土传统艺术与西方古典艺术在目前的主导地位，是中国政治体制与文化思想呈现保守态势的有力证据。同时，在这种局面下，争取思想自由、制度民主、社会开放将成为今后中国当代艺术无法回避的文化任务，这也是中国当代艺术确立自身合法性的必经之路。这一切本该是现代主义艺术的历史使命，中国的当代艺术却要在后现代语境中完成前现代的历史任务，这是中国当代艺术所处的特殊语境，艺术家们要完成这些历史使命和文化任务，必然要付出艰苦卓绝的努力。换言之，没有制度的民主、文化的自由、社会的开放，现代性文明就难以确立，文化艺术的创造力就不可能获得真正解放。

二、模糊“当代艺术”的意图　　

“当代艺术”和“后现代艺术”作为一个进行时态的概念，在西方有着准确无误而又无可争议的内涵与外延。学术界有个约定俗成的共识，即把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在语言风格、材料手段、意识观念上迥然不同于既往艺术定义为“当代艺术”，这意味着“当代艺术”是正在发生的、具有时代前沿意识的新生文化力量。中国本土文化艺术缺乏现代性基础，对西方“摩登主义”也流于表面的形式模仿，在很长的时间里，中国人一直把西方古典主义艺术理解成“现代主义”和“摩登主义”，因此有中国的理论人有意混淆“当代艺术”这个概念就不足为奇了。

模糊“当代艺术”的边界绝不是一种纯粹的理论思辨，而是试图借此抹杀当代艺术的实际价值，因为承认“当代艺术”的合法性，无异于宣告“传统艺术”的历史退场。当然，保守势力基于自身既得利益考虑竭力抹煞新生文化力量的做法，完全合乎历史情理，但是作为当代艺术的理论人，如若认为“当代艺术”是个说不清的概念，就不免让人怀疑其行为是叶公好龙或心怀鬼胎，甚至于是为了讨好强大体制势力而故意在模糊“当代艺术”的边界，而且这完全符合历史机会主义者的一贯做派，毕竟当前传统艺术不仅政治上很正确，在商业上也大有油水可捞。

当代艺术作为一种充满颠覆性的思想潮流，它对一切既定势力构成了重要威胁，自然会招致传统势力的反弹性封杀。众所周知，迎合体制的吹吹拍拍和歌功颂德，在中国已形成一种体制文化产业，有人刻意搅混“当代艺术”的清晰边界，显然是出于随波逐流的逢迎行为。不论艺术家还是理论家，中国知识分子的价值实现全部来自被权力强暴的集体快感。有趣的是，凡是能够自圆其说地否定当代艺术的理论学说，往往来自当代艺术界内部，尤其是那些对西方现当代哲学、艺术理论有所了解的“后学”者，像北京大学的王岳川教授、浙江大学的黄河清教授，他们用尽后现代主义而又骂尽后现代主义，骨子里又褪不尽皇朝遗老的迂腐底色。再如陈履生这样的传统书画家兼艺术评论家，多年来屡屡向当代艺术发难，可他的言论全是隔靴搔痒式的官派废话，这种情况的出现，根源在于这些体制内学究的不思进取和狭隘迂腐使得他们不可能在学理上站得住脚，他们的所谓批评，不过是依附体制的狐假虎威和装模作样而已。

更为有趣的是，在民族主义文化学者眼里，“当代艺术”是个极为清晰的概念：“当代艺术”有着与中国的传统艺术、古典艺术、主流艺术、体制艺术完全格格不入的“新奇”面貌，它甚至被痛斥为“洋奴艺术”和“汉奸艺术”。传统派理论和“后学”理论的狭隘思想，无一例外都携带着近代历史的浓厚受挫情绪，对西方世界和现代文明充斥着某种难以释怀的民族仇恨，并由此上升到盲目捍卫民族文化传统以抵制西方文明价值观的地步，甚至于把民主制度、普世价值、全球化发展、后现代主义艺术一概视为西方推行后殖民主义霸权的文化阴谋论，完全无视历史发展对于任何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都是一种无情消解，任何妄图恪守民族自身历史传统的行为都无异于作茧自缚和与世为敌。历史将证明：那些拒绝承认“当代艺术”的人们不是愚蠢无知就是思想猥琐。

三、什么不是当代艺术

什么不是当代艺术？这是当代人必须清楚的文化问题。通常而言，中国传统派书画不属于当代艺术，仅仅是当代人的复古工艺。传统派艺术的主要意义在于保留历史技艺和传承文化经典，不宜越位成为当代主导艺术，此外，一旦传统派艺术占据主导地位，这种主导地位的获得往往不是凭借传统派艺术自身的创造价值赢得文化尊严，而是通过依附腐朽权力换得独断地位，传统派艺术的这种主导地位一旦形成，它的危害性将直接抹杀整个社会的文化创造力和探索进取精神。

在传统与现代之夹缝中的当代中国，将不可避免地出现文化断层与价值分裂：一方面，从高楼大厦到空间技术，从伟哥激素到整形整容，中国人对现代物质生活有着“来者不拒”的好胃口；另一方面，享受着高度现代物质文明的中国人满脑子里充斥的仍然是“吃形补形”的蒙昧思想，他们恨不得一下子回到三皇五帝时代，重温“男臣女妾”和祖宗八代的封建帝国美梦，仿佛文明史只是轮回的流转。还有两点足以说明当代中国人的观念冲突：一是在现代医学技术昌明发达的中国，作为“祖国传统医学”的中医，因其医理与药理具有民族文化属性而受到追捧；二是中国大大小小的医院还在大肆进行处女膜修补手术，现代技术被隐晦暧昧地滥用于满足愚昧陋习的成见。事实上，这种传统与现代的文化分裂症状，同样吻合中国书画艺术的内在精神趣味。

现代文明社会健全成熟的标志主要体现在文化的开放性和制度的人性化以及对创造力表现出的永不衰减的热情，这是确立人类存在价值的信心力量。事实是，中国在长达几千年的历史长河里，不仅在制度上“唯古是法”，而且在艺术上更是“唯古是美”。书法作为一种程式化的传统书写工艺，经历千年的沿革早已了无新意，但书法的好坏直接攸关官员的仕途前程，因此书法在中国历史上可谓大行其道，出尽风头。那些迂腐的帝国文人玩物丧志一般苦练书法，结果消耗掉了他们的全部天赋和精力，造成了整个民族的不思进取，而迷信“人正则字正，字正则人正”的道德美学把戏则直接断送了中国的后期历史文明。悲哀的是，时至今日，书法作为官僚陋习文化仍在泛滥成灾，不是用来附庸风雅就是用来充当流通行贿的工具。

近年，书画艺术品变成了金融衍生品，具有传销、做局、行贿、洗钱、赌博等坑蒙拐骗功能。齐白石的《松柏高立图 篆书四言联》拍出了４亿多人民币，通常这个价格的艺术品是每个历史时期的代表作品。可是，齐白石一生的书画作品不脱“布衣小趣”，毫无思想文化创新意义，充当画匠的行活都未必及格。齐白石和他的作品之所以被推崇，正是由于他的绘画题材符合所谓“左翼进步人士”的政治主张，被追捧为平民化艺术的典型代表，成为革命年代的“样板”。另外，当前中国资本市场已经失控，一位在世名家千篇一律、了无新意的字画就能卖到几十万元一平尺，这种死人化的当代人字画的火爆价格，反映了中国社会对艺术创造力的公然漠视。

当前中国如同一个没落的旧时代王朝，各种无比荒诞神奇的景象轮番上演，临终前的回光返照带来的表面繁荣与强大背后潜藏着随时可能崩盘的危险。作为一名具有时代意识的当代艺术家，应有一种清醒的自觉意识，尽可能与现有体制和腐朽趣味保持必要的距离。毕竟，今天中国不是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彼时传统艺术的复苏代表了一个开放时代的多元兴起，事过境迁，当前的传统艺术已沦为腐朽极权主义和狭隘民族主义的文化工具，并沦为了遏制整个文化自由生态的历史反动力量。与此同时，现实中的书画家和国粹学者，普遍表现出一种不思进取、趋炎附势和麻木不仁的态度。毋庸置疑，腐朽的没落权力在炮制多如牛毛的书画家和垃圾字画，它们和他们都将成为历史笑料，我们整个时代也势必为这种文化内耗付出巨大代价。

四、重申当代艺术的价值意义

现代主义艺术的兴起意味着艺术开始脱离审美的原始母体，成为观念世界的全息载体，对艺术语言与思维的理解是时代的同质产物，它们从整个社会生态系统获得成长的必要营养，并通过自身的创新价值回馈于现实生活，这是生生不息的历史原动力以及文化艺术的创造意义。不可否认，艺术同样无法克服自身的内在局限，任何一件艺术作品，一旦成为了范式化的权威经典就丧失了自反性创造力，并走向历史的对立面，最终转为历史反动力。但凡有创造价值的时代艺术作品，它们起码在语言形式上有别于以往的历史经典，给人耳目一新的感性刺激和激情启发。可以说，每个时代的伟大艺术作品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它们无一例外都是其同时代最敏觉的思想情感的表达，这种表达在最初甚至不被同时代人理解和接受。

历史每向前进一步都会伴随着源源不断的阻力，几乎所有新生事物的诞生都面临旧秩序的巨大考验，文化的自反力表现为一种复杂的矛盾现象，如保守主义文化看似是历史反动力，可它实际上又起着保障人类创造力不至于走向失控无序的必要机制的作用。或者说，每个历史时期最棘手的文化问题往往揭示了一种全新矛盾的出现，这种矛盾的解决预示着一切既定经验的全面失效，但对新生的力量呼之欲出。在创造力匮乏的社会里，诸如封闭的远古文明及原始部落，在这类社会组织里，社会制度、生产方式、艺术形态和道德观念均呈现出一种自我内循环的停滞状态，创造激情转向一种扭曲的片面释放，如古代中国文人们沉迷于科举仕途、书法笔墨、归隐山林、恶习陋规，导致了中国后期历史陷入内耗化的循环效应。与之相应，保守文化势力在整个社会结构中发挥着轴心力量，抑制了一切可能打破平衡的新生势力，尤其对道德与审美起到了驯化规范的作用。

中国当代艺术要实现其核心价值，首要任务是使中国社会走出历史困境，摆脱极权宰制和愚昧思想，彰显人性的独立品格、正义勇气、创造天赋，建立一个自由开放的现代文明社会。这一切是百年来的中国人孜孜以求但至今尚未完成的历史任务，也是中国当前的社会创造力没有获得全面解放的文化根源。当代艺术在中国没有取得合法地位，这表明中国人还没有走出传统秩序的藩篱，文化精英始终缺乏历史作为和文化创新，他们的思想观念仍囿于传统意义上的“男臣女妾”。文艺思想对历史前进的方向有着敏锐的洞察能力，它的价值不光来自对现实的精神反映，更重要的是它赋予人以激情张力与对未来的号召创想，确保了大历史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每个时代富有创造力的文艺思想在对艺术内部构成颠覆性的突破作用的同时也是引发整个时代观念革命的重要精神源动力。

上述的种种，似乎是在追溯西方启蒙主义的历史道路，可没有理性的制度规范以及自由开放包容的社会环境，现代文明就丧失了存在的前提基础，人类的天赋创造力根本无法获得全面释放。今天，人类已进入不可逆转的全球化时代，这意味着全世界各国人民必须抛弃原有的历史仇恨和文化成见，共同应对新时代下的问题，诸如环境生态危机、生化武器威胁、国家暴力和极端恐怖犯罪等与人类共同命运有关的课题。可以说，处于传统与现代夹缝中的当代中国，激烈的文化与价值冲突成为沉重的历史负担，导致了整个国家在政治制度、国际关系、民族意识、历史观念上的全面扭曲，非但对全球化发展进程无所贡献，反而构成了一种阻碍历史发展的反动性阻力。在官方公然反对普世价值和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族主义和愚民思想深入大众骨髓的当代中国，自然不会有当代艺术生长的合法土壤。

处于历史前沿的先锋艺术，必然有着实验性的不确定因素，但它赋予历史以全新的可能性，预示着一切既定权威都将成为无效的历史经验。对历史的反思，对现实的批判，对权威的挑战，对未来的探索，对自由的追求，对正义的捍卫，对生命的尊重，对世界的关爱，这些都是当代艺术的核心价值。在中国，大部分艺术家都充当了极权主义的文化附庸，他们的所作所为不是歌功颂德就是逢迎拍马，当此历史情境，中国的当代艺术要实现它的核心价值，必须在近期内争取自身的历史合法性和时代主导性，让失效的腐朽文化回到历史博物馆中去，惟其如此，才能避免现实生活以及鲜活生命成为借尸还魂的历史道场。中国当代艺术必须占据时代的主导地位，否则，全体中国人都不可能赢得生命的自由、文化的尊严和创造的价值。

【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