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画家、浪漫主义诗人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有著名诗句:“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双手握无限,刹那是永恒。”(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出自布莱克《天真的预兆》 Auguries of Innocenceby) 说的是绵延宇宙永恒,个体生命有限,而有限之中又包含无限。在有限的生命中洞见生死的轮回,人间的悲欢,世间的沧桑。在陈源初的油画中,常有撑满画面的双眼将此洞悉。
画面中,无论是年轻的修眉俊眼,还是年长的慈眉善目,不再做顾盼神飞,或目光炯炯的描绘,不像古典唯美肖像画那样,通过眉宇眼神的描绘,营造矜持自得, 或神采怡然的美,而是做欲言又止的叙述,无可奈何的控诉,所有的眼神中都有淡淡的忧伤,难以言表的渴望。这双眼睛究竟看到了什么?是满目的疮痍,干涸的土 地,迁徙逃难的飞禽走兽;只剩下城市的森林,林立的烟囱,交织的高速公路,灯红酒绿,物欲横流。陈初源透过画面中的双眸,又将所见的图景重叠在画面上,营 造成意象交织的油画图景。
不是单纯依靠描绘技法,而是以警示的预言与哲理,陈源初通过油画提醒他的观众,人类一步步走向绝境的可能性,展示了自然环境恶化,濒危物种匿迹的景观。当代中国油画家的重要成就,以及在国际上的重要影响,归因大致有:一是画家对本土历史文化的反省,尤其是对文革及其后遗症的反省,如张晓刚,何多苓等;二是画家对本土市井的现实关照,当下客观冷静的描绘或表象玩世的调侃,如刘小东、岳敏君、方力钧等;三是画家将本土的历史和现实置于全球化的背景之下,思量文化冲突与融合,如王广义、钟飚等。无论是查古观今,还是内外考量,对人的关注,对人性的剖析,以及对当代中国人的生存状态的思考,浓郁的“人文主义”精神始终闪耀期间,这可能是当代中国油画的主流和最为突出之处。而陈源初的油画游离如此主流之外,将“人文主义”思考延伸到“生态主义”(Ecologism)领域,这恰恰又迎合了当代语境的另一主流思潮。
传统的东方哲学、处事之道强调“天人合一”,尊重大自然的规律,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故:“君子有三 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论语?季氏》),而不像西方那样,强调人对自然的征服。《圣经》就有:“神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着我们 的样式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创世纪1:26)尤其是文艺复兴把人的自觉意识推向了新高, 相对于上帝的创造,将人的创造,人的地位凌驾万物之上,其积极意义不言而喻,但如果走的太远,人类自我和贪欲膨胀的太厉害,甚至完全站在自然的对立面,后 果恰是人类自我的迷失,对自然无情无尽攫取的贪欲,将人类赖以生存的环境毁坏。在陈源初的油画中,常有老者貌似耶和华的圣像显现,将此凝视——这难道就是耶和华创造万物,创造人类的初衷,现在看来又如此令人绝望,犹如世纪末一般。
陈源初的油画中凝聚着绝望的情绪。被誉为第一个环境保护主义者的美国作家、哲学家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早在十九世纪就曾敏锐地指出:“多数人生活在静静的绝望之中。”面对当下,画家陈源初将 富有二十世纪意象特征的“荒原”做了图解,画面有着诗人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1965)在《荒原》(The Waste Land,1922年)中所描绘的绝望的诗意:“我们唯一的健康就是疾病……整个地球都是我们的医院”。在这里,“死树毫无阴凉,蟋蟀难解愁闷,枯石不带 水声。”画面中有在飞机轰鸣声中惊慌失措的飞鸟,在鱼网内和污水下喘息的游鱼,以及挖掘机的肆虐里疲于奔命的野马山牛。而这些曾被古希腊的剧作家福克勒斯 (希腊文Σοφοκλη? 英文Sophocles,约公元前496-前406)如此描绘过:“他用圈套诱捕欢快、轻灵的鸟类,/面对成群的野兽,海底的生命,/他退而织网,把它们 一网打尽。/人啊,你的技巧多么娴熟,头脑多么聪明! /他征服一切,他捕来悬崖上和野窟里的猎物,/用技术把它们驯服,他训练公马,/在它的毛茸茸的脖子上夹着轭,/也同样对待那不知疲倦的山牛。”同样的画 面,以不同的视角出现,产生如此强烈的对比,古希腊人在赞美人的能力时,如此具有“人文主义”的气息;悲剧作家福克勒斯在戏剧中可能看到人性的力量和悲 剧,却无法料到未来自然的悲剧。
中国的古人可能也无法料到,那被马可?波罗赞美的国度,曾被外邦人羡慕的王土,就如汤因比 (Arnold Joseph Toynbee,1889–1975)所说的,在“文明的挑战中”,尴尬又无奈地接受了由西方开始的现代化,而今,却又如此豪情万丈地开始着对自然的征 服。反讽的是在如此“文明”、“进步”中,我们又回到了对当下的绝望,回望曾有的自然之道、天地人和。梭罗认为这种“绝望”是由人们的生活方式、道德准则 和价值观念造成的,因此,真正“文明的人”不需要专注衣食住行的所谓“人道”,而是应该成为“更富睿智的野蛮人”。1949年出生于上海的陈源初,在演习中国水墨画中度过了他早年的岁月,直至1972年移居香港,后去纽约学建筑,学艺术,还对此念念不忘。在水墨画中,陈源初领 悟到中国艺术的精神,也体悟到中国的宇宙精神,以自然为师,强调对自然尊重的价值观。老子说,“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 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梭罗理解的“更富睿智的野蛮人”就如同中国传统社会里退隐山林的逸士高人,笑傲江湖,以鸟兽鱼虫为伍,以青松明月为 朋。陈源初亦将此作为理想中的生活方式,对他来说办厂经商仅是基本的生存需要,“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才是自己的人生理想。
“道法自然”的态势同样流露在油画制作的层面上,如水墨画自然流淌、随意氲化、斑驳而沉着的底色,薄薄地依附在画布上,并局部的保留下来,与具体的形象 部分相互映衬,形成虚实相间,又朦胧含蓄的画意。“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白居易:《花非花》),技巧上的应 用呼应着主题和内容,将大自然做女性的比喻,她不再是慈祥的母亲,肥沃土地的象征,也不再是天真的少女,生机活力的隐喻;在陈源初画面中反复出现的裸女,就有如被伤害,被凌辱的卖笑女子,像白居易诗中写的那样伤感而凄迷,人物形象的唯美气息,映衬在贫瘠的土地上,污秽的山林水泽中,有的还缠绕着美艳的大瓣花卉,伴随着缤纷的落英。
透过如花一样女人,青春易逝的命运,同大自然的命运做对应,陈源初将 关注生态主义的描绘延伸到生态女性主义 (Ecofeminism, Ecological feminism)的具体视角,以此为关注点,更容易使观念形象化,视觉审美的意味也尤为充分。“生态女性主义”是将女性主义与生态学思想结合的产物,此 种观念认为:对女性的压迫与自然的退化之间存在著某种关系,导致压迫与支配女性的社会心态,直接关联到导致滥用地球环境的社会心态。生态女性主义理论者批 判性别歧视、种族歧视、对自然的控制、物种至上主义 (Speciesism),以及其他各种社会不平等,是一种把女性解放和自然解放紧缚在一起的认识。陈源初的 油画通过画面背景整体感极强的描绘,将自然、以及被城市化的自然,看为整全(holistic)的有机体,认可自然的内在价值(immanence value),相信人与其他物种、大地的平等价值,而且共同组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同时,通过画面中个体化的物象,细致描绘汽车、飞机、女人和动 物,以及具有神秘气息的眼睛瞳孔,等等,将当代科技与曾有的传统和智慧,乃至巫术结合起来,以求重返人的自然性。
当观念落实在画面上,通过物象与物象的交织,使得物象在画面中具有诗歌意象(image,imagery)一般的美学意味。在学习摄影过程中,陈源初掌 握了底片多次曝光技术,并将其形式应用到绘画当中,建构出多义性的“图底同构”的关系,主体物象的“图”和背景物象的“底”,以互补效果构成画面,通过 “替代”、“拼置”、“填充”和“正负”的方式,形成特殊的视觉效果,有如诗歌意象的交叠。特写的眼睛“替代”成汽车的轮胎、轮船的探照灯、夜晚的窗户, 裸女的身躯“替代”为枝蔓花卉、土地道路,等等。在题为《195w16》的作品中,人物的“负像”图映衬在黑夜“正像”底上,“正负”交替,生发成孤独、 压抑的意象,如悲情的诗歌。诗歌意象是 “言不尽意,立象尽之”,将难抒之情、难言之理,由意象代抒代言,产生逻辑语言所无法达成的“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陈源初油画作品中的诗意,如同李商隐的无题诗,或者更确切地说像上世纪70、80代的朦胧诗歌。特别是一双双闪烁在画面中的眼睛,让人想起顾城的诗句:“黑暗给了我黑色的眼睛,而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内涵的多义性和不确定性,给观众提供了广阔的想象空间和回味余地。
这些仅以数字和字母组合为画题的作品,在构成上同样有着古体无题诗的形式美,这在于画面有着强烈的建筑结构感和编织纹理,内在的结构和纹理支撑着画面。 绘画犹如写作,个人经历会或隐或现,1985年在肯辛顿大学读建筑学学士的经历,以及1975年任宝通纺织厂总经理的经历,陈源初出其不意地以形式而非内容的方式表现出来。画面中的编织纹理尤其给人印象深刻,会联想起画面中的女性,“生态女性主义”的物象由此演化为女性的传统角色,农耕时代男耕女织的诗意畅想,画中的女子曾是九天下凡尘的织女,还是南海中会织绡的鲛人。
时隐时现的编织纹理得以保留映衬在画面中,是由于陈源初在 描绘物象时采用了类似水彩画技法的半透明画法;同时编织纹理让这些纷繁复杂的物象有了组织感,繁而不乱。半透明的物象又营造成相互幻化的景象,就像《红楼 梦》中描绘的用孔雀羽毛织成的衣料,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华彩。机械幻化为人脸,动物幻化为人形,花枝幻化为美女,有如蒲松龄笔下的山妖、鬼怪和狐仙。中国 传统民间信仰认为万物皆有灵性,山川湖泊、蛇虫禽兽、乃至花草树木、顽石器物等,都可修炼成性,化为人形。众生平等,那些得道的或仙或妖甚至受人崇敬,白 蛇化为白娘子,槐树开口成媒人。在陈源初的画中,我们似乎看到画家从乡土民间继承过来的,对待自然善良仁爱的温情。
陈源初却将此作宇宙生命的理解,那些若隐若现的物象,就如庄子所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画家认为:“冥冥之中,自然界千万年过来了。混混沌沌的人类,生生死死的也过来了。还会千秋万代地过下去。”而“这些透明的人就是冷眼旁观的人。”陈源初设想的“上苍”不同于宗教世界的“上帝”,对待世人没有救赎,没有特别的怜爱,“而是冷眼旁观,由其自生自灭”。“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道德经》第五章)。
宇宙生命是无限的,画面是有限的,画面的内容更是有限的,在无限之中做有限的描绘,陈源初实 质上是在绘画的过程中,探讨世界在自我寻找中的可能性。无限的是岁月时空的轮回,有限的恰是人类灵魂的羁绊,当有限转换为无限,而无限转化为有限,有限与 无限界线打破,人类便无所谓永恒与短暂,更无所谓个体的生与死。禅宗所说佛需经过三层境界:“第一层是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寻而不得;第二层是空山 无人,水流花开——似悟到而实未悟到;第三层是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瞬间悟到”。画家其实处在“似悟到而实未悟到”困境中,所以我们才看到,如此一片图 景的画作;等到哪一天画家真的心如止水,画作可能会另有境界,也可能不用再画画,张眼四望,皆是美景。
在一篇访谈中陈源初说:“我只用过自己的眼睛”,其实,作为画家的陈源初更多地是在用自己的心灵,透过幅度适中的油画叙述着: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一树一菩提……
正如王国维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作者:汪贤俊,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博士,中国集美大学艺术学院讲师
研究方向:西方美术史
【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