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薇不是那种很有直接现实感的艺术家,或者说她不愿意卷入前卫、流行的“现实狂欢”,而是在温宁的传统“闺阁”里求得一种心灵的纯净,抑或象牙塔的情趣。她所追求的艺术是不受外在的社会现实的制约而获得独立性的想象,作品没有当下话语的痕迹,血脉都是从中国传统文人画和艺术本身的语言、形式的思考而来的。所以她能在日常的不经意中发现并表现着与女性直接相关的服饰与景致,绝非宏大的叙事话语。精制、儒雅、遣怀,没有黑暗与杂色,较之前卫艺术中的“喷血”之作,显得冲淡与祥和,从中看到的是历史、时代、现实另一侧面的文人操守。甘愿本乎于心,顺乎于道,如此而已。
彭薇的艺术创作基本上是选择了“向后看”的态度,从传统文化资源中的服饰入手,以怀古的方式进入已逝的生活时空。从某种角度说,她有一种服饰的“恋物癖”,一袭宋、明、清的汉服、一双屣履,似乎是她长久的画题。服饰那是我们身体的第二皮肤,也是公共领域与私人空间在身体上的隔阂。所以,与其说彭薇是在画服饰,不如说是在“画皮”,因为它多少承载着繁复的意识形态,并成为及时反映时代变迁后影响我们生活方式的种种标示之一。而彭薇在与人身最近距离的服饰上聚类附彩,包括她正在创作过程中对“亵衣”——现成品的描绘,实际是公共空间中服饰的隐喻性在显示着她本身的经历、记忆和趣味,服饰的逼真性渲染着缥缈的虚幻性,这里的一切毫无疑问是“过去”(就是一双当代鞋和外国鞋,她也画的古色古香),但却是如同自然之物的属性一样虚拟着过去。具体的各类服饰被线描、色彩、勾勒匀染所笼罩是她水墨展开的关键,尽管她不是简单直接地表现现实的复杂,但不过这也许反而成就了她的创作。因为远离现实使她的艺术保留了她寓情的细末微节,凸现了水墨自身的质感与神秘,我们在观看她的作品时常常会遭遇到这样的细末微节。她是从现实的个人经历中剪裁历代的服饰片断去排遣、释怀她的记忆、爱好,尽管没有具体的人物形象,但她们仿佛如真丝绢帛上勾勒出的淡影,呼应和营造了这种间离的效果,在怀旧、伤感中重新寻拾梦一般的自由与憧憬,呈现出凄艳、阴柔的风格。从这一点来说,她又是非常真实的,她真实地表现臆想状态下的内心世界,可谓是一种在内心折射的抽象现实。甚至对这种语言风格的迷恋替代了作品所画物件的兴趣,营造一座精致的虚幻如七室楼台的宫殿成了她专心致志的工作。服饰或鞋,甚至亵衣,拥有无穷的种类、款式和颜色,可以混搭出各种方式,除了可以成为身体政治或身份的标志与宣言,还有资格作为一种心绪、情感的附加值,以及在喧嚣的混世里浓缩了她无所谓的自我表现与独领风骚。
说出这些感觉并不困难,问题在于或较为有趣的是,这样具有江南士风传统的趣味如何来自于年轻的彭薇身上,并构成了她偏于艺术语言与形式精致的内在基因。尤其是在所谓全球化,网络化的当下。也许,从中国传统的审美上讲,作为隐喻和象征,服饰的刻画是中国传统文人意识的承载和延伸,也是一种生命投射、一种意象、一种符号。而以女性自况、以女性自喻来诉说着文人理想和对现实的隐逸,彭薇不过是在此文脉上,命定自然地培养出女性本身所具有的敏感纤细的审美触觉。作为对现实浮躁的“代偿”,她的审美趣味得到了寻常的发展,并形成了相应的唯美唯艺的“丽辞”样式。这体现在时令服饰的意象成了彭薇自身的缩影。她毫不避讳地表现出自己对臆想中的超现实生活场景的感性兴趣,并对那种旧式生活的精心刻画,这种伤感、哀婉轻而一举地酝酿出诗情画意,使画中的“它们”引发出对庭院、闺阁、山水、花卉、湖石的气氛,无言地透出一种近于闲适、慵倦,甚至有些颓废的抒情心态。这似乎是文人伤感主题和自哀自怜在中国文化土壤中的自然演绎。尽管当今早已失却了江南温柔的秦淮梦艳乡的存在土壤,不必也不应该去比附新旧文人的生活方式和态度,但作为文人自创和承传的题材,她画中最终指向是通过封闭来达到自由的境界,似乎可以看出她接续着前代文人对女性的审美策略。
当代社会的特征已变为文化审美与物质享受的悖反与分裂,对唯美的创作也因之在更纯粹的意义上成为文人精神上的自我写照和自恋。但其实质,仍不过是古文人生存方式的现在版本,是一种以自身为对象的消耗性精神消费。当然这是我看彭薇的画所生发出的感觉与揣度,未必与她的创造意识相吻合。不过艺术创造的主观设想与作品的效果总是存有距离,尤其是当作品最终作为一件文化产品与作者相脱离,任由其社会效果来评说的时候。用美术史家帕诺夫斯基的话来说,对作品的阐释必将超越作者自己的构想。作为题材的服饰、山水、器物和作为对现实无奈与逃避的主题,依然存在于彭薇对现实生存经验的影子,尽管她没有直接谈及这种旧梦的寻拾经验在当代文化中的作用与价值。
历史原本难以复原,时光既已流逝,那些真实的场景就永远地被埋葬在以往的尘埃之中了。如今,古稀老人记忆中的景观仅仅是经过个人经验过滤的考古碎片,残留下来的各种文本也敞开着无限可能的解读空间。历史已经不可逆地演化成为一簇美丽动人的怀旧梦境,一如我们在彭薇画面前驻足的联想。
【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