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艺术家们,每天在画室里所干的事情,也是在造墙。
他们都渴望不断地,如同你说的那样,打烂什么,发展什么,但其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建立什么。
我们翻过一道墙,去造另一道墙,并希望这是别人无法逾越的。
在我看到的人当中,造墙最为成功者乃杜尚和安迪·沃霍。他们制造的墙让当下的艺术家几乎没人逾越。我们能做的事情好像是不断地在这两堵墙上抹灰,让其越来越厚实坚硬。谁能说他的装置作品跳出了杜尚的小便池?商业与艺术的交往越多,越让人们想起安迪·沃霍。
但是,在我看来,艺术中最好玩的事情还不止如此。我觉得最好玩的是去发现:什么样的墙才是能够长久不倒的?是什么东西支撑它们,让后人去不断膜拜纪念?还有关于那些对已有的墙进行涂抹或加固的人(我觉得如今大部分的艺术家都属于此类),他们的印记因为什么而被保留或消失?
这也是我在进入美术馆或翻阅画册的时候常常想到的问题。我也因此而喜欢上另一些我说不出名字,甚至是无名的作品。或许是他们画意的诚恳,或许是局部技法的精湛,或许是某些念头的滑稽可笑,有时候他们对我的启示也许更多,即便他们不是被历史承认的推动者。
我也常想,也许有时候过多陷入了对技艺的痴迷中,太注意某些细节的变化,而忘记理念的拓展。但我的观看经验又不断提醒我:技艺与观念是那么相辅相成,或者技艺甚至能超越观念铸造的高墙,成为别人无法代替的你的符号。
这也是我一直很少喜欢中国当代水墨,在对其一直进行的实验性创作保持敬意的同时,试图与其保持距离的原因。我眼里,他们的努力有一定的意义,但这个意义也许非常地方化、暂时性,浮于表面。他们运用的工具也是那么易读:中国画的材料,西方的观念;他们打破传统的意图却那么明显,以至于简单化了对传统的界定。这个界定又是如此的单调统一。他们假想了一个敌人:传统,再来突破。而他们却还未找到一种真正私人的有效地沟通传统与当下、西方与中国话语。
在我眼里,没有统一的艺术概念,只有各自私人的概念。我眼里的传统,是私人化的,不是教科书式的。它是活的,是还在慢慢生长的,而不是死气沉沉的。
我非常敬佩艾未未、徐冰等艺术家的某些作品。民国时期中国有句文化名言: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他们的作品已推进或者说是改变了这句话。他们的作品是:“西学为体,中学为用”。这个道理放在许多当代的中国艺术家身上都能成立。但为什么只有他们能在世界范围内成功,让我佩服呢?我想是他们能够把“体”和“用”都弄得如此专业,专业到无需任何明确的解释。我曾看到过徐冰亲手刻制的最初的一些天书,立刻因为它们本身的手工美而被吸引,而艾未未的许多作品也是如此,我非常喜欢他的那个聪明的木匠。“体”和“用”在他们的某些作品中是运用得那样自由通达。
在写下这些东西的时候,我想我一直在故意地回避去直接向你解释我的作品。那天,你问到我关于ambition(野心、雄心)的问题。每当有人问起这个问题时,我都有些害羞。我会立刻想到我佩服的那些艺术家,想到我现在做的事情,它们还远远未达到我看到的那些高墙。
在向人阐释我的作品的问题上,我真的是非常懒于去做,甚至逃避它、自愿放弃阐释的权利。真正好的艺术,你所说的有推动性的艺术,真的需要艺术家自己来阐释它们吗?
因此,每当有人问我为什么要这样画时,我又烦恼又羞愧,我想一定是因为我做得还不够好。
我看到自己的作品时,有时会觉得很高兴,有时又觉得它们什么也不是。它们距离我的ambition似乎还很遥远。
我想,我的作品能进入你的收藏,是我的荣幸,同时,我的水墨画也会丰富你的收藏的维度。你知道吗?你所建立的收藏已经给所有中国当代艺术家建立了一堵高墙。
另外,我很高兴你给了我一个认真思考自己,表达自己的机会,而我也希望给了你一个机会。我猜,在你迄今能够获得的中国艺术家的自白中,我会是有别于他人的,我应该诚实地告诉你,除了中国自己认为的当代艺术,中国艺术家并不仅仅只有那些想法。获得不同的想法,正如收藏不同的作品一样,在你是更有价值,也更有意思的事,你说是吗?
希克:无疑地你是一个聪明的思考者,我很高兴我的傻问题能够引起你那么多有深度的思考,这些问题也许会永远被保留在你的思想和作品里,或许会让你的艺术生活更难一点吧。
在我的心里一定有一堵墙,我已意识到它的存在。这堵墙给我的思想带来挑战,让这个思想有所进步,因为艺术不仅仅是跟人类心理有关。我同意你的看法,有各种各样的艺术创作方式,艺术也是自然地从艺术家的性格流出来的,有的艺术家会更依靠沉思和外面的影响,但如果艺术家的性格足够多元,就一定会有有意思的作品出现。
我提问的目的是更好地分析艺术家和艺术品,它们不一定反映我自己的想法,也不是关于艺术的好坏,我的问题是一种刺激。在讨论这些问题时,我想不想收藏一个作品不一定是我的目的。我对一种实验性的艺术感兴趣,不是因为这种是最好的,而是因为这是我喜欢的。我关心是艺术的未来,不一定是艺术现况。我没有任何答案,只有一些对艺术的假定。在这个情况下,我的兴趣必需跟艺术家不一样,因为我是一个研究者。不只是艺术,在每一个媒介里都有好和不太好,实验性和不太实验性的东西,艺术家创作时自己没有必要知道作品是什么样的,但是收藏必须得知道。
我乐意于继续跟你讨论,因为你的思想非常清楚和有趣。你说你从来没有跟收藏家有这样的讨论,你以前只是做那一瞬间让你做的事,随着你的心和手去做。现在,我比较好奇你会不会回到那个以前的状态,也想知道这个以前的状态有什么好处?
彭薇:你是珍贵的提问者和倾听者。之前我从未跟收藏家讨论,是没遇见哪位收藏家真正给我这种习惯沉默的艺术家述说的机会,也没有像你这样有如此热诚对待收藏的态度。
我也从不猜测为何有人收藏我的艺术。因为我不为收藏者画画。在大部分藏家的视野里,我是边缘的艺术家,而且有张不像“艺术家”的幼稚的女性面孔。我既不属于他们习惯看到的“当代”,也不属于“传统”。
席勒把艺术家分为伤感和素朴两种,伤感型的艺术家对社会叫喊,企求在艺术中获得拯救。朴素型的艺术家则表达自己,用天生自然的方式创作。我想,我属于后者。但无论哪一类,我们都被时代打上了烙印。而你收藏了这些烙印。
你说你关心的艺术的未来,不一定是现状。而我关心的既不是艺术的未来,也不是现状——我更关心的是艺术的过去。或者说,一切过去的艺术对我来说,都处于现在时:包括那些古老作品中的智慧、记忆、悲伤、以及现实感。过去的作品一点不妨碍我感知一切新鲜的事物:那种活力、自在,尤其是某种遗忘的能力、某种盲目的渴望。这些兴趣同时发生而奏效,进入我的创作,它们能在我的画里有和解的可能。
但,我不得不再次告诉你,这都是我在画作完成后想到的。你的问题,或者某次特别的展览,才会让我对我的作品自我审查:我是否是特殊的?
“艺术的未来是什么?”这是非常西方式的追问。而我从艺术的过去看到:杜尚当年所引导的达达对艺术乌托邦似的理想,而安迪· 沃霍又将它们引入现实,引入商业。但艺术史告诉我们,艺术永远是时代的一面镜子,而时代和艺术在当时从来不确知自己。我猜,当你追问艺术的未来时,可能是对现在的不确定,你说是吗?
我从绘画的过程亲身体验这不可预知性。从一开始,我便在这种预设之外。我只看见——而不是知道——这一笔会带出另一笔,还剩多少时间我得抓紧补充必要的几笔。完成后,我只能祷告上帝,但愿它是我希望的样子——总之,作者未必清楚他正在做的事情。我以为这正是艺术家和匠人的区别。
我时常在被人问到,你下一步要画什么时,总是哑然。我也正等待着我的下一步。我只知道应该保持画,保持看,保持不受流行风格的影响(因为我看不到他们的未来。)不受那些不接受我的作品的人的影响。最最珍贵的是,永远保持着最开始的、天真的、未知的创作状态。
虽然我会因为某处博物馆的展览创作更多更大的复杂作品(艺术真的因为展览空间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我发现,在我做出改变的方案中,真正改变我的是作品本身。它比我强,它总是保留着我自以为改变了的东西。——这也是我如此喜欢你的原因,因为你一开始就看到了,而别人却没有看到。
这是多么奇怪而真实的一件事情。徐冰做再多再大的作品,我们说起的还是做天书的徐冰,张桓还是那个被苍蝇爬满身体的张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