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在寻找你的动机”
记者:什么时候第一次动念头要把你的收藏送回中国?
希客:1990年代中期。我发现除了一些随机购买,没人系统收藏中国当代艺术。在中国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文化空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历史时期,却没有人留意当代艺术、实验艺术在干什么。在任何别的地方都有博物馆、美术馆,把它变成公共记忆,收集艺术家的作品——好还是不好可以以后评说,但会有机构做这个事。
在中国没有,我想那我来做。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像一个机构那样去收藏,而不是像一个私人收藏家,等这个时期的收藏告一段落,就送回中国。这也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卖过一件藏品。我每年都要表白好多次,可是好像没人相信。
记者:对你的捐赠,艺术圈里很多议论,你最恼火的是什么?
希客:最让我惊讶的是,对我的收藏突然冒出来那么多专家。他们不可能知道我的收藏什么样,因为我从来没有公开过作品目录,他们凭什么说是烂收藏。也许我的收藏是糟糕,但他们没资格说,因为谁都没看过。
收藏不是说累积作品,你得有你的策略。我仍然是纽约当代艺术馆(MoMA)的国际理事会成员,也是英国泰特美术馆理事会执委会成员,我还是巴黎吉美博物馆收藏顾问,我很早就学习不同的收藏方式,也形成了自己的收藏方式。而中国在当代艺术领域,我看不到任何一家机构谈得上收藏策略。在一些批评文章里我看他们的意思是说,理想的收藏应该就是一连串的名作,就像一串珍珠项链。这不是我的理想收藏。
一项收藏当然应该有名作,但它应该映射出整个艺术生产,而不止是个人艺术家;应该展现整个语境,填补名作与名作之间的空白。我把它看做一张网,由很多作品组成,有人也许认为一些作品是次要的、一些艺术家是次要的——也许并非如此——但即便这样,他们也帮助组成这张网,让你理解整幅图景。这是我理解的收藏,所以我才收了那么多。有的人不懂这种方式,才会说“都是垃圾”……
记者:一般来说收藏是要换手的,一段时间之后你觉得某些作品不那么重要了,到市场卖出去,再买你更想要的作品。你一张画都没卖过,也很少见。
希客:是的,因为每幅作品都是整个结构的一部分。我把这些作品称作“文件”,它们各自解释着一些事情,或者记录着某个历史时刻艺术家在关心什么……我自己喜欢不喜欢不重要。我收藏的指导原则就是这样,不是价值,不是市场。
我吃惊的是,每个人都在寻找你的“动机”,寻找你藏在表面背后的某种东西。我很难解释,我没有别的目的……
记者:在二十多年的当代艺术收藏中,你有过收藏顾问吗?
希客:没有。收藏艺术品是我对中国的一种研究。如果我不去工作室找艺术家,跟他们认识、聊天,而是把这些活派给某个策展人去干,我就学不到什么。作品是一个表面,我希望走到表面背后,去理解更多的中国现实。当然艺术批评会说你不应该认识艺术家,那会影响你的判断。或许在理,但对我的目的而言,这些是必须的。
没有哪个老外能像我这样,在这些年里从不同的视角认识中国,从改革开放政策的第一天,从当代艺术的第一天……从事中国当代艺术的中国人,也很难像我这样,从政府高官到工厂工人都打交道。这使我的视角、认识跟那些艺术批评家很不一样。
“你们并非简单拷贝”
记者:当代艺术圈很多年来强调中国要有自己的当代艺术评价体系,不应让西方人把持评价标准。你觉得自己是一个西方标准的代表吗?
希客:这是全世界都有的现象。我创办中国当代艺术奖(CCAA)的时候,没有人做类似的事情,公众当中的讨论也不多。我一直努力把这个奖项做得学术和公正,邀请中国人参与这个评奖,我第一个提出来,不该是我这个外国人来决定中国当代艺术中哪些有意义哪些没有。应该由中国人来说,但他得有相应的学识。我只是搭个平台,让你们来用。但没人响应,就像我的这次捐赠一样。
记者:中国当代艺术圈对西方的态度复杂,作为外国人多年置身其中,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希客:我以前在中国做生意,后来才开始接触艺术,我建立了中国的第一家合资企业,很有效率的企业。过去中国是计划经济,我要和中方谈判,当然要拿来一套早已经过西方检验的模式,我们已经这样经营了几百年了。你们必须引进这套西方概念。后来你们吸收了,并非简单拷贝,而是经过了自己的调整、改良。
在艺术,情况类似,最初也许直接拷贝,然后吸收了某些东西,出现了既不属于西方也不属于传统的新东西。我想这正是你们要寻找的。
记者:现在收藏中国当代艺术的环境,跟当初有什么不一样?
希客:你们现在已经有了完整的艺术运作系统,跟国外更有可比性了:画廊、拍卖行、收藏家、艺术家、媒体……更成熟和完善的系统。现在更职业,艺术家一般都有独家签约的画廊,私人之间的关系不像过去那样了,每个人都更世故……
我当年到处跑,到处见人,要找到好东西当然先要看无数烂东西;今天你想做私人收藏家,比过去容易100倍。
记者:你自己还剩多少中国当代艺术作品,有什么打算?
希客:给M+1500多件,还有200件捐给瑞士的“中国当代艺术基金”。我大概还剩400多件。对捐赠藏品完成的历史叙事而言,这些作品是多余的素材。还有一些是艺术家送给我的礼物,非常私人。我看到有人写文章说我把好东西都自己留下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当然留了一些好作品,但只是因为捐赠藏品当中已经有相似的,都给M+也是多余。再说我房子里也得有东西挂呀。
记者:你会用这一大笔钱干什么?
希客:我完成这项收藏花了很多钱,以后还要继续花。我还要把CCAA办下去。也许会做慈善。我不知道当初花了多少钱,我所有的钱都拿来买艺术品。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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