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官方最高艺术学府中央美院组织的这个展览吸引了美术圈内外不少观众。
在展厅入口的必经通道上,人们发现一位须发苍白的艺术家身着一件金黄色上衣站在那里,衣服的前襟绣着一个额头受伤的农民的脸,华美的明黄色面料,在往昔是皇家专用,这华丽的服装与底层人民受伤的脸共构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空间,呈现出一种纸醉金迷般的血腥气质。那面带伤口的农民和须发苍苍的艺术家相依着站在这花团锦簇的美术馆里,像一对孪生的兄弟。
这件气质独异的作品是艺术家常徐功先生今年四月开始创作的绣服系列作品。特别的技艺,特别的创作方式,特别的呈现方式,在中央美院美术馆这个代表未来的重要展示活动中,反映是怎样的呢?
“没有多少人关注,”常徐功说,“多数人经过我的身边,都是匆匆而过,一些熟悉的艺术家假装看不见,”一些评论家,甚至一些常徐功认识的在北京艺术圈混的外国评论家,面对常徐功礼貌性的招呼,也是面带狐疑勉强应酬一声匆匆而过。因为前面那个豪华精美的体制盛宴在等着他们呢,被那些美术馆长们召集的策展团队命名的——蔓生长、自媒体、微抵抗、宅空间、浅生活、未知数的中国青年的美术作品在等着他们呢。
昏暗的展厅里,常徐功和他的绣服作品耸立在那里。一个呈现的异数,一个传播的异数,就在那里。
在中央美院美术馆的展厅里,常徐功像一个真正的自媒体,一个流动的美术馆,他带着自己,带着他那额头绽开伤口的孪生兄弟流动着。
这是中国的,流动的伤口。
这枚伤口在这个不痛不痒的,精致华美的,年轻撒娇式的展览上,撒下了一把岁月之盐,将这些年轻的腊肉晾在当下。
“在我们连基本人都不属于的时候,我面对这里,都是无害的艺术,好艺术早就不让人可以闲庭信步,我看吧到你们生命冲动的代价,面对无处不在的暴力,你还总是时尚的低声细语,你给我大声点儿!我听不见!这里太多都是秩序的好孩子,我看不上你们。我孤傲的一个人,无援无助,但敢于单薄对峙,像钉子一样的就钉在你们中间。”
——常徐功
这金灿灿的服装、血迹斑斑的伤口,在4月20日,曾经以绣像画的形式,出现在中国艺术博览会上。绣像画是十余年前,常徐功将刺绣移植到中国当代艺术的大胆尝试,在作品中,他描绘了在经济改革当中生活得到初步改善的农民形象:不合体的西服搭配,摩托车上开怀大笑的脸。这些形象传递了底层人民粗朴的欢乐。常徐功的创作按照题材类型被纳入了由批评家栗宪庭命名的艳俗艺术一派当中。其实在这种题材类型化的表层归纳当中,常徐功的绣像艺术与其他艺术家表现底层人民生活的动念是截然不同的,彼时的一些画家将消防时代的底层人民描绘得口眼歪斜呲牙咧嘴,一付穷人乍富的丑态,而农民出身的常徐功先生怀一颗温暖的心描绘这些农民兄弟,他用刺绣的方式创作的绣像不是消遣农民的艺术,他绣的人物在同情赞美与反讽质询中纠结着,他反感那些以消遣嘲弄底层人民为能事的画家和他们的作品。
刺绣手法的使用,让常徐功的艺术在当代艺术中面貌迥然,形式不是内容,形式就是内容。这种当代艺术理念在常徐功这里,得到圆满。甚至可以这样说,常徐功先生为当代艺术贡献了一枚独特醇美的果实。这种智慧,这种异秉的启蒙,是来自于他的母亲----一位唐山的绣娘兼农民。“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这种艺术上的匠心独具,为绣男常徐功带来声誉的同时,也在数年前中国当代艺术爆火时期给他带来不菲的收益,那些国外的对于中国当代艺术举足轻重的藏家,成为常徐功绣像艺术的当然拥趸。
对底层人民的尊重与反讽之间的一个矛盾纠结体,是常徐功绣像艺术的当代性判断,而2012年的绣服艺术,是常徐功创作的一个不大不小的转型,这转型的动机发生在中国经济发展的二十年之后,权贵资本形成,对底层人民的压榨在土地问题上凸显,血腥的暴力在中国各地此起彼伏的发生,底层人民处于绝望之中。这残酷的现实灼痛了常徐功那敏感的心,起初的创作仍沿袭了绣像艺术的路数,在画布上飞针走线,颠倒乾坤。2012年4月12日,中国艺术博览会上常徐功首次展出了两幅以受伤农民为题材的绣像画,来自新闻图片的视觉冲击被绣像消解了大部分的即时性力量,常徐功的新作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一个艺术家的痛苦莫过于创作被冷漠,心情郁结的常徐功想到了服装,他改变面料,做成了绣服。4月29日,常徐功穿上绣服作品行走于艺术北京的展场,半个月过后,常徐功再次亮相于香港国际艺术博览会,白的发黄的服红的伤,流动的美术馆常徐功在内地与香港产生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效果,在内地的展示,观众对常徐功大多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一些熟悉的画家甚至在老远便绕道而行避开常徐功,媒体对他亦视而不见,因为这些人原本是集权体制的一部分,或者准备成为集权体制的一部分。在香港国际艺术博览会上,常徐功的出现,引起观众的惊奇,与他交流的既有艺术家评论家也有普通观众,媒体的记者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采访机会。
内地将常徐功当做行为异常的怪物,香港把他当做正常展示作品的艺术家,这种反差折射出两地在人权认知上的差距。
从绣像艺术到绣服艺术,从富裕农民到受伤农民,常徐功的创作从样式到内容产生了一个蜕变,这次蜕变收获了赞赏也收获了冷漠,甚至与他合作的国外画廊也不欣赏常徐功这类呈现中国的伤口的作品,他们不喜欢绽露苦难,而愿意让常徐功提供那些不那么锥心刺目的中产趣味的作品。
常徐功不愿意回到从前,因此常徐功是郁闷的,亦是孤愤的,他的作品是我们这个悲怆年代一阙悲愤的离骚,千丝万线,血在金色的缎上流淌,有几分悲悯,有几许愤怒,这是真正中国当代艺术的精神,年轻的、血脉贲张的精神。须发苍苍的常徐功是年轻的,而那些在作品中哼哼唧唧消费自我的鸡零狗碎的年轻艺术家,则显得暮气沉沉苍老不堪。那是和这个腐朽时代的肮脏共构的苍老。除了年龄,我几乎在他们身上,看不到中国有希望的未来。在集权统治下,不论是大学教育还是社会教育,都没有使他们成为真正的公民。
今年5月初,北大教授钱理群先生在武汉大学老校长刘道玉组织的《理想大学》专题研讨会上,不无沉痛地说:我们的一些大学,包括北京大学,正在培养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高智商,老道,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体制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人一旦掌握权力,比一般的贪官污吏危害更大。
钱先生的这段话,可以从常徐功在中央美院那个年轻人的展览上的遭遇中,得到印证。
我曾经和不止一个人说过,我不信任所谓的艺术史,我看重的是艺术传播史,常徐功先生的绣服作品的展示传播方式,将作品与传播融为一体,既别致又有力,是这个百感交集的时代真正的流媒体,我相信常先生这种活的艺术传播史,会在越来越多的人心中留下痕迹,只要这观者心中有善念、有正见。
一骑孤绝常徐功。
常先生,大道不孤。
【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