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严舒黎;夏=夏芸;林=林欣
形象只是观点的一种折射
夏:你是独生子女吗?据说小时候你对那种家用电器之类的东西感兴趣?
林:是的,我是新中国第一代的独生子女,每年的六一儿童节都带着独生子女证去妈妈厂里领小礼物。由于极端害怕去幼儿园,从小在工厂的车间里长大,各种机械零件都是我的宝物。小时候我家里的小型电器坏了之后我都自己捣鼓,那个时候我爸爸是钳工,妈妈是电工。我们家有一个很大的工具箱,里面的工具一应俱全,我爸爸在这方面很厉害,他自己做录音机,放那种黑胶唱片。我舅舅也很厉害,我记得他做了个照相机。我小时候的自行车都是我爸爸从工厂拿来的废料做成的。我的手工很好,对拆拆装装的事情很在行,现在家里的小电器都还是我维修的。我还有一手简单的电焊技术哦。
夏:你如何看待“时尚”、“科技”等概念的?
林:呵呵,我是表面上和生活上热情的接受和追求,内心深处则保持着悲观和警惕的。我的作品也是以科技的方式来反抗或反省科技的。
夏:谈下对你艺术创作影响最大的人吧。
林:首先应该是魏光庆老师,他轻松的教学方式,让我体会到创作和习作的区别,在创作过程中有了转换。还有一个对我影响比较大的是日本导演押井守,他的作品风格略带黑色,忧郁而精美,常常渗透出一种矛盾的反思,是我非常中意的。我比较喜欢日本的动画片,它会带给我们有很多思考。
夏:你作品中的“虚拟形象”主角造型,是如何形成的?这一形象在你作品中反复出现,你赋予了“它”怎样的一种意义?
林:也是机缘巧合吧,随着我开始慢慢接触电脑,像3D等这样一些电脑虚拟的动画软件。我对这些东西的学习,是和雕塑、绘画的学习同时进行的。电脑虚拟的魅力对我的影响很大。毕业创作的时候,就把它进行了一个转换和爆发,最后出来了这些作品。还有一些影像的作品与这些是同一系列的,只是呈现方式不同,都是我对虚拟与现实世界的看法。
形象只是观点的一种折射,倒并不一定就会一直固定在她上面,可以是一棵树,也可以是一个蜘蛛。只是目前来说,以“类人的形象”出现的机械体比较容易表达一些观点,因为人们最熟悉这个形象,最容易理解这个形象,就好像讲普通话更容易与人们交流是一样的。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我对机械、金属、电线这类东西有着特殊的感情和偏爱。他们作为纯粹人类的产物,却经常被人们放在对立面,划清界限,这从感情上来说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一直认为,未来是一个过于被期待的奇迹。
营造一种“很静很冷”的距离感
严:带有未来科技性质的类人机器人,她们来自未来,却又在你的作品中演绎着现实社会。它触动了你更多的思考。
林:我们知道,科技的欲望就是人类的欲望。无休止的追求完美是这个快速的社会中每一个现代人的痛。由于国内这几十年来从百废待兴到现在的逐步建设,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所以我们看到的近现代史基本上是个越来越好的轨迹,这给了人们理由去相信明天。于是,未来在我们这里总是被寄予了太多的期待。如果这种衡量是简单用物质的量来概括的话,倒也无可厚非。但如果要稍微深沉一点呢?比如说物质的质?再比如说幸福感?众所周知物质从来不与幸福成正比。
我们在追求科技的匆忙中,遗失了很多东西。我想用极其科技的符号来反思科技本身,用虚拟的真实来对抗真实,用坚硬无差别的外表来对应多样的人性本身。机器与肉体的背离就是人们的欲望和精神的背离。科技不能给我们带来什么,除了我们的欲望。
严:看起来面无表情又若有所思的女性机器人,被你设计在人类才拥有的场景中出现,这些场景或是个人私密空间(如午餐),或是公共空间(如宴会)……。但“她们”机械性、程式化的动作,高度概括、极简的场景,似乎在演绎一个背离了人性的空洞无物的世界。你觉得“她们”在你的精神世界里扮演怎样的角色?
林:当机械以类人的面貌出现的时候,人们更容易理解并读取它的表情,而作为机器的人则更容易被人们寄予更多的希望和要求,这种纠结的悖论正是我们生活中很多事情的缩影。
我们对未来的追求太快太无目的,越来越多的人主动被动的加入无休止的竞争,发展变得越来越快,无法停止。对机械对电子虚拟的依赖越陷越深,永无节制。科技的狂欢如同一道魔咒,一个梦魇。社会像一个大雪球越滚越大、愈来愈快,人们被卷入这种速度,终其一生,疲于狂奔。我们无法亦不能停止下来,去思考,去看看周遭的风景,去感受我们原本的初衷。我们无法慢下来,是一种全人类的悲哀。
我有意在画面里追求一种类似于静止瞬间的状态,静到可以思考,静到感知到疼痛,感知到“距离”,静到令你叹息。营造一种“很静而很冷”的感觉。我想用机器人的悲哀来映射我们的悲哀,达到一种反差。我用虚拟的机器人来提示我谨慎的乐观和坚强的悲观。
完美的罪
严:机器人一直是人类试图复制自己并弥补肉身局限性的科技产物,在各种文学影视电影中,他们不断地被赋予人类情感。你的作品中也是如此,但你的作品似乎更多是借笔下的这个机器人的虚拟世界,来隐喻现实中的人的异化的问题。可以谈谈你这方面的想法吗?
林:机器人是科技的终极幻想,但是科技不能替代我们什么,也不能改变什么。人与人之间本质的关系,问题,纠结,并不会因为社会或者科技的发展而发展,虽然可能新的问题出现了,旧的问题改变了,一些问题明显了,一些问题更隐蔽了,一些因为社会的发展而变种了(笑),但存在的仍然存在,科技改变不了,时间改变不了,我们的本性决定一切。
我坚持用极其科技的视觉效果来反映和提示我们的生活状态、遭遇和不知不觉的注定的变异。科技和速度带给我们的伤害和可能的结果,虚拟世界和现实生活中精神道德的遗失与扭曲,愿望与结果的背离,精神与肉体,内在与外壳,虚拟与真实的本质……
我们无限的稀释精神并无限的加固物化我们的外壳。这是我们社会发展的梦魇。
严:最早接触到的你的作品是描绘着从头部长出美丽花朵的机器女孩。那个时期的作品色彩明亮,带有唯美的、带有未来性的科技梦幻感。后来你的作品色彩变为一种令人不舒服的奇异与荒诞感,女性机器人也进入到更具寓言性的场景之中。是什么触发了这样的变化?
林:美丽的花朵?你指的是《金属的假面》系列吧?!机器人的花朵上有很多的电子插头,看上去像一种脆弱的触感神经,我把它看做是一种与外界的接口,一种交流与依赖,一种主动与被动的混杂体。这个系列出来后,我意识到由于题材的原因,使得画面过于的美丽(笑),削弱了主题的严肃性,这是我不想看到的。我希望画面可以更加集中在一种状态中,而不仅是好看而已。
此后,我致力于把画面做的更纯粹,把静的力量加大,为画面加入一些木讷。我开始去掉画面的花花草草,那些有过于讨喜之嫌的东西。我给人物保留了眼神,营造一种心在别处的存在感。画面也开始有意识的转暗,强调背景空间的真实性,并加入场景道具,灯光也开始更戏剧化,有意识的处理成半舞台的效果,像故事的场景。特定的场景,特定的空间,机器人模仿者我们的生活,像是一场场为我们表演的戏。认真的表演,认真的嘲笑。
虚拟与现实
夏:网络对你的生活影响大吗?
林:嗯,就像电对于我们的日常生活的重要性一样。我基本上是只要有时间就会上网。通常,我通过网络获取信息,购物,交流。我很喜欢饭否,一种微型博客,不过最近好像上不去了。我身边大多朋友是网络的爱好者和沉迷者,比如玩虚拟在线社区,呵呵,他\她们在虚拟世界里可是“原形毕露”的啊,很有趣的。所以,有网络的日子,我称之为生活,没有网络的日子,我称之为修炼。(笑)
夏:你作品中虚幻的空间,机器人冰冷的外壳,以及它们表现出来一种“优雅”的姿态,似乎又想与现实、与观众保持着一层距离?
林:我一直都在关注虚拟与现实之间的关系,何谓虚拟,何谓现实,谁是本体,谁更真实,他们之间的界限何在。我一直想以主体与客体的角度(就是一种“分身”的状态)去观察和思考。虚拟空间是心灵物化的一种表现。虚拟与现实,有时界限分明,有时则难分彼此。在我看来是互为一体的。
有时侯,网络的虚拟背后是更为真实的真实。因为人的内心世界在那个没有气压的领域突然被无拘无束的释放出来,这种解压式的释放产生的张力是巨大的。就好象电子游戏中的世界,那里的风没有触感,阳光没有温度,却依然清晰的折射着我们的欲望——更为分明,更为强烈。我坚信人们终有一天会更加慎重而认真的对待虚拟的世界,或者说是精神世界的物化表现。
此外,你觉得这是一种很优雅的姿态,我想表达的其实是一种半游离状态,有一点亲切但又有一点生疏。它每一个动作我都摆的像一种戏剧或者一种仪式,有一点表演成分。我要表达的是信仰的遗失。我们生活中有很多东西都有一个仪式、一种形式、符号之类的东西,但是这中间的信仰却不在了。其实,仪式是一种很美好的东西,一个最通俗的例子,如结婚,男女双方都要向对方做出一些承诺,为对方戴上戒指,戒指以“戒”为主,它是一种信仰、一种承诺。现在婚礼各种各样的仪式,都已经进化的很复杂、很精美化了,但是这中间最关键的精神信仰却不在了。我们生活中有很多仪式都在进行,但到最后就只剩仪式,精神的东西随着仪式的转化慢慢被遗忘。所以有些人就开始否认仪式、藐视仪式甚至废除仪式……但是即便丢弃了最后的空壳,却也没有重建遗失的精神,这种无用的叛逆也是我反思的一个过程之一。
就像《林林的午餐》中的机器人,它在切苹果、很庄重,实际上真正的午餐对于它来说就是一种仪式,没有实际意义,但它仍旧进行的如此严肃,如此的像模像样,似乎在为自己寻找一种新的含义。
影像与绘画
夏:你也做一些“影像”的作品,最初做这种作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得到了一些怎样的体会?
林:数字互动作品是和第一批绘画作品一起成型的,实际上是一个整体,观念是互相贯穿的,时间大概在05年底。当时因为和其他专业的同学交流得到了一些新鲜的体会,从而产生了强烈的创作欲望,便融入进自己的创作主题中,做了一系列的互动影像作品。慢慢发现原来不同媒介的作品相互结合可以更好的、更适合的表达当下自己的观点,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此后,我开始逐渐有意识地整合这两方面的资源,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够涵盖当代绘画与新媒体创作,对多种媒介和媒介之间的相互结合、相互影响,进行自己的探索。
严:你的油画作品,无论是主题还是画面,你的作品都明显地在提示着多媒体科技制作感,但有趣的是,你又用油画这种喜爱凸显手感的传统媒材来表现他们。正如你的专业“当代绘画与数字媒体创作”一样,你的作品也游走在多种艺术媒介之间,这其中会不会有一些碰撞和惊喜?
林:多种媒体结合后往往会产生前所未有的视觉体验,我很喜欢这种快感。我们知道,数字虚拟,还处在发展的第一个阶段,即追求逼真。“以假乱真”就是目前数字虚拟的最高境界。稍微有点审美的,就会在追求逼真的同时,效仿一下油画的效果,基本上集中在伦勃朗时代。数字虚拟本身的魅力没有人敢于保留。那种只有数字计算生成的图像,有一种轻薄的、干净的、真空状的超真实。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坚硬和脆弱的共存体。但有时候用影像或者是图片的方式保留下来后,这种感觉就被冲淡和忽略了。而如果用布面油画的形式则正好反衬出来。除去油画本身的特性以外,“手绘”这种耗时耗力的传统形式,通过一笔一笔的时间,把作者想要大家注意的东西都定格在了画布上。这种做法加强了虚拟的存在感,我喜欢这种悖论。
严:其实最早接触你的作品是你的互动影像作品《幻影》,当时是参加在美术文献艺术中心做的一个展览。可以谈谈你这方面的作品吗?
林:我涉足互动影像作品,主要是比较喜欢研究那些被释放的行为模式,就是人在那种虚拟的隐蔽的空间转换后的环境中,所不知不觉释放出来的和平常一样或不太一样的行为模式。或者说是那些被放大的欲望。
我认为,虚拟的游戏总是更为真实的反映着人们最原始最自由的愿望。他像一种催化剂,当你进入“数字游戏”,你就是创世者、主宰者、不死之身、规则的制定者和游离于规则之外的Superman;你的意愿被无限的尊重,并可以无限的忽略的作为配角的数字角色——在这里,死亡被允许,道德不约束,金钱无意义……你也可以推翻,反悔,重来,Replay,我们可以满足你的一切欲望——同时,你也展现了你的一切欲望。
我希望通过这种类似于游戏的方式,虚拟的方式,提供人们发现自己,展现自己,反思自己的过程和方式。提供一个崭新的角度来探讨人们隐藏在更深层次的行为模式。
严:互动作品一直是深受观众喜爱,因为它们本身强调了艺术的互动性。而它们也打破了以往所尊崇的艺术作品是艺术家个人之物的观念。在具体的创作过程中,你觉得对观众的参与性的预期会与你自身的创作发生怎样的关联?
林:“观众”是一个很大的泛指,人的差异性性远远超过了你的想象,互动作品的很多过程和结果,若非亲眼所见,你不会了解有多少可能性。那是一种很有趣的体验。有些参与者乏善可陈,有些规规矩矩,而有些却有完全意想不到的创意,会打碎你原有的思维,那种感觉就像逆鳞之痛,促使我拓展我的思维。
严:你觉得各种新媒体的出现给艺术带来了怎样的拓展与可能性?
林:我们知道,媒介的改变无疑会带来艺术形式的变化,但新媒体的出现特别是虚拟现实的出现,带来的是一个平行于现实世界的新的空间,这个两个空间时而平行时而交错,给我们的日常的行为模式和意识形态都带来了一定的改变和衍生。这些作用还有待我们探索。
夏:影像作品是自己完成的还是邀请一些人来参与或帮助的?
林:我的影像作品分为几个类型,有纯数字影像,也有互动的。互动的影像比较大型或者难度比较高、工作量比较大的,会跟别人有些采取合作的形式。工作量小些的、纯数字的影像就自己完成。新媒体的东西不像油画,它是比较讲究团队合作的,否则优势很难发挥出来。
夏:最初做的影像装置作品,以及近期展出的影像作品,主要的关注点或思考的问题,或者制作技术上有哪些变化吗?
林:最早的影像互动作品主要是以捕捉人的行为轨迹和模式,然后通过作品把参与者的行为轨迹视像化,从而得到一种思考或结果的。比如《时间线上的花朵》,是通过观众的介入来获得生命的一朵虚拟的花,或者说不同参与者所付出的不同的关注程度决定了这朵电子生命的盛衰。还有《时间的痕迹》《跟随》等。
后来开始变得不满足,希望有可控性更强,可能的结果更丰富的东西,开始致力于给予观众更大的空间。后来的一系列如《多种物C的起源》,主要关注的是事物的两极之间的对立和转换问题。当时是在一个比较巨型的空间里展示了一个大型的9米×9米的互动游戏的影像。观众可以象上帝一样在虚拟的城市空间中自由的、随心所欲的建设,直至资源耗尽。作品通过参与者的行为过程来阐述作者的观念——建设的本质是一种破坏!这个作品给观众互动和游戏的空间更大,过程更加多样性。
简单的说,早先的互动作品是以装置的形式出现,而后来的更接近一个虚拟游戏的形式。
严:探讨人类与自然、虚拟与现实,这些都是你油画作品与互动影像作品中常见的主题。比如在《线上花》中的人类对自然的干预,在《多种物C的起源》中的资源与环保的问题,在机器人世界中探讨现实人的关系。现实社会中触动你最多的是哪一方面?
林:人们在追求速度的过程中遗失的和变异的东西。以及人类的欲望可以透过层层时间或者空间控制一切的结果。
艺术与女性艺术家
夏:提到“女性艺术家”或者“女性主义艺术家”,你会有怎样的感觉?
林:排斥倒不至于,在我这儿,我对它的感觉仅仅只是一个名词而已。因为我不是一开始就主动的去认识或者刻意去思考这个问题。我是从正常的一个做专业的角度出发的,没有特别的去思考过这个问题。到现在来看,我所经历的过的仅仅是从学生到现在的社会分工(老师)的身份,或者从未成年转换到成年人的身份。真正到社会中承担两性角色的分工,我还是刚刚开始尝试。
夏:在你看来,男性艺术家与女性艺术家在艺术表现方式上会有不同吗?
林:就我个人感觉,可能相对狭隘,女性艺术家更习惯从自身的角度出发,从自身细小的东西出发, 以小见大。她的作品和思路是紧密联系在一块的,从小我到大我。我看到男性艺术家的作品更加多元化,很多艺术家都是直接看待社会现象,大的主题,跟他本身的情感符号跨度比较大。
夏:谈到女性主义,很多中国女性艺术家会比较排斥,你是怎么看待这一问题的,怎么看其她一些女性艺术家作品的?
林:其实,我觉得主要是女性艺术家不想拿这个作为噱头。“女性主义”这个称谓提出来是有这种嫌疑的,我想她们也是想撇清这个关系,让人真诚的去看待作品。因为这个话题也比较大,有很多姐妹都想避开这个问题,划清这个界限不想陷入到这个里面。其实,还是有一些艺术家自觉不自觉去从事这方面艺术创作的,这个东西有时候是撇不开的,因为你就是女性的社会状态,只是大家不想把它特意的套用在身上。
夏:如果是察觉到自己作为女性这个角色来从事艺术创作,面对要比回避要好。
林:刚才谈到在中国,大家不是很愿意谈“女性主义”这么个话题,实际上,在作为一个人的个体权利都还不是很完善的社会情况下,谈作为女性这种弱势群体的权利是比较奢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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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徐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