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把我的人生用五句话来概括,第一个以信仰为基业,第二个以学问为志业,第三以批评为事业,第四以教书为职业,第五以翻译为副业,我的生活基本上围绕它们展开。我现在属于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我的专业是做新约研究。
我这次提交的论文,“中国当代艺术中的民族主义批判”,是从基督教看当代艺术中的民族主义。第一个问题:什么是民族主义?首先什么是民族?我从七个方面下了定义:第一共同的自然环境,第二共同的社会生活方式,第三共同的历史文化传统,第四共同的语言交流体系,第五共同的个人心理结构,第六共同的时间观念,第七共同的信仰表述。这些东西形成的亚人类共同体,我把它称之为民族。这个概念和我们经常用的比如东方与西方、中国与世界这些概念都属于一个层面。它们共同的特征就是在最低层面上忽视了个人、在最高层面上忽视了人类。我们上午讨论的各种问题都是和这个相关的。根据这一点,我们对民族主义做一个界定,我借用一位学者的说法,即对一个民族的忠诚和奉献,特别是指一种特定的民族意识,简单地讲就是一种民族的东西的优先性,这就是民族主义。特定的民族意识,包括习惯性的自然环境感知,还有社会生活方式、心理结构、时间观念、信仰表述,我们汉人在口头上和书面上的语言表达都有一些共同的特征。所谓的民族主义还有一个特征,就是要求在其他民族面前,在言语与行为上承认对本民族内部每个成员的优先忠诚。要求其他的民族承认这种优先性忠诚的合理性价值,这个就是民族主义一词中的“主义”的意思。民族主义又有两面性,只有在单一民族所形成的民族国家,民族主义才会形成为一种内部的力量。日本就最为典型。对于多民族国家,在逻辑上有个问题,如果在多民族国家倡导民族主义,它必然会导致民族分裂或民族冲突。因为每一个民族都会强调在这个国家中的优先性。民族主义的极端形式,我引用学者盛洪的话讲,“民族主义多是和民族国家联系在一起,而国家不过是使用暴力的一种形式;强调民族的国家不仅强调对内使用暴力,更强调对外使用暴力。强调一个民族国家的存在,就暗含着其他民族国家与之对立。” 20世纪德国的纳粹与日本的军国主义,是典型的极端民族主义。但是,我认为民族主义必然会走向这样的极端。
民族主义类型大概分为两种,一是政治共同体和权力国家的效忠,这是政治民族主义,比如说我们的爱国主义说法;还有一个是文化民族主义,是对本土文化的效忠。民族主义的结果,刘军宁的断定是很对的,“对政治民族主义来讲,民族主义将蜕变成部分权力集团捍卫自己权力的依据,而且还会排斥普世价值,导致文化和道德上的不宽容”。我们看中国的《环球时报》、《人民日报》的很多评论,其实就是在文化上的不宽容的典型表达。对于文化民族主义而言,民族主义将演变为一种文化殖民主义的对外交往策略,我们办孔子学院,这是典型的一种殖民文化的心态。其他民族的文化传统在逻辑上属于劣等状态而使本民族陷入一种封闭的自大当中,这也是我们今天一个现实。我们中央的《新闻联播》一般只有5分钟的国际新闻,而且其中有3分钟讲人家的狗和猫打架的事,这是一种文化封闭的表现。我认为谷文达在90年代末的《联合国》系列装置作品,其实是在反省这种民族主义的生理性的根源,或者文化性的根源。
我们下面谈当代艺术中的民族主义。当代艺术在西方,指的是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后现代艺术,在媒介上的表现就是装置、行为、影像和地景等等。当代艺术在表达上涉及到人类社会生活的全部世界图景。世界图景,我把它分为七个方面,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有七个关系,包括人言关系(个人与语言的关系)、人时关系(个人与时间的关系)、人我关系(个人与自身的关系)、人物关系(个人与物质自然的关系、个人与自然生命的关系、个人与肉体生命的关系)、人人关系(个人与他人的关系)、人史关系(个人与历史的关系)、人神关系(个人与上帝的关系)。我用下面这个表来表达出来。什么叫世界图景呢?我们所生活的这样一个椭圆形,在隐喻的意义上称为世界。在世界里面,我们就会看到这里有些关系,人和上帝的关系,通过形上、艺术和宗教表达出来。图表左边是人与物的关系,人的身体是典型的表达;右边是人与人的关系形成的社会,下面是人与历史、人与时间、人与语言。我认为:当代艺术的发生,其实是人和终极的超越自己的关系相关联的。如果忽视了这一点,我看一些当代艺术的评论,基本上是在隔靴搔痒,而且对人类也是没有办法定位的。除非我们从人和终极存在上帝的关系来看作为精神样式的形上、艺术和宗教,否则,是找不到答案的。当代艺术在表达对象上涉及到这样一些,比如说艺术作为一种语言方式,艺术在时间中如何在场、艺术对于个体生命的自我呈现、艺术所廠现的自然世界的物性、艺术对于社会展开的批判性、艺术如何达成历史的记录以及艺术对于超越性存在的追问。当代艺术涉及到这七个方面的问题。
当代艺术在中国有个特殊的背景:85新潮美术,对应于西方19世纪下半叶的印象主义发端至60年代的现代艺术时期。中国的当代艺术总体上的特征:以1993年中国艺术家参加威尼斯双年展为起点,综合了西方的现代与后现代的文化理念,而且在艺术体制上至今还处于一种前现代处境。所以,我把我们今天的时代称为“混现代”。这就是说在政治上,我们是一个前现代的社会,在经济上是一个半现代的社会,在文化上又受到了后现代文化的影响。
具体来看,张晓刚的作品大家都比较熟悉,他表达的主题是“前文革时代与家庭生活”。“全家福”表达的是50-60年代中国的特殊时期,从内容上来讲,涉及到中国传统的伦理价值观,而且汉语伦理思想的民族传统,但是又有对个体差异性的寻求。
在主题关怀上,涉及到我们中国人最关心的人与人的关系,而人与人关系的核心就是家人关系,这涉及到传统中国文化的核心:血亲伦理。张晓刚讲道:“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大家庭,我们首先要学习的是如何在神秘的细小细胞中隐藏自己,并假装和家庭中所有其他成员同步。”我认为张晓刚的《血缘—大家庭》,表达的是汉语伦理思想中的民族传统。他把这种血亲伦理做了一种图像化的诠释,并且在诠释中强调个体差异性的彰显。个体差异性怎么看得出来呢?比如画面上用红色表现出第二代的差异,虽然他的眼神跟父母是一样的,但是他已经有一种差异性的诉求。在形式关怀上,强调了现代艺术色彩的单纯性,如灰色、黑色、红色、白色,层次分明。现代人的审美需要,趋向于一种单向度的简单。因为现代生活尤其是混现代的中国是非常复杂的,人们要求简单的生活。在图式关怀上,他的作品有一种图式与意义的张力。这是张晓刚能够在90年代被批评界接受的一个重要原因。后来,他也专门画了一些图式张力的作品,从艺术史的价值看,这一系列的作品没有前面的画好。他的问题意识,涉及到西方人心中对中国最难理解的一个时期,就是50年代到60年代,有历史与社会交织的维度,历史又与人的文化生命的存在相关联。这种存在体现在他的画面上就是对人性的异质性,还有差异性和丰富性的呼唤。这张(张晓刚:《黑色三步曲》,布面油画,180x345cm,1990)是他最早的。他通过把其中局部的元素提炼出来,形成了他后来的样式风格。从这个意义上讲,艺术家的后期作品必然会让他成为一个文化民族主义者。这种文化民族主义由于和华夏汉语思想中的血亲伦理相认同,所以,他在2008年发表退出法国一个美术馆的展览申明就是非常自然的。但是,他有一段话非常值得我们警醒:“艺术家不是政治家,不是阴谋家,但中国艺术家首先是中国人,这一点是不用多想不用讨论的。”我认为这点是最需要讨论的。中国艺术家首先是人,其次是男人和女人,再次是从事艺术生产的人,最后才是中国人。
我们看另外一个艺术家王广义。王广义的作品究竟有着一种什么样的价值诉求呢?它究竟要告诉我们,我们需要一种什么样的艺术?其实,我们从他的作品里面可以得到一些答案。他在2008年的退展申明表达了自己是一种民族主义者和国家主义者,这是非常滑稽的事情。我们看他的《大批判》系列作品,主要有三部分构成,第一个是上面那些作为背景的数字,中间是列宁的沉思像,下面是代表资本文化的可口可乐。它的布局非常有意思,它究竟想表达什么呢?数字时代在90年代初意味着:他很敏感地把握了中国社会从某种意义上已经进入了后现代社会的信息化时代。可口可乐的商标,随意地贴到左下角的时候,这种无意已经有一种表达,一种西方的革命政治、符号消费组成了它的主体画面。它是以一种革命哲学的姿态来批判以英文书写的这种文化标签,也就是说在根本上王广义的哲学是一种革命哲学;而革命哲学是一种前现代的理念。这种革命哲学简单地讲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一种共在的关系,而是一种你死我活的关系。我们从他的《冷战美学》系列里可以看得非常清楚。他的问题意识是用大批判的文革符号来批判消费社会,还是在诉说中国今天消费社会的历史起源。他是在提出这个问题。他的价值取向是:在中国,消费社会在本质上建立在权力政治上。在这种权力政治上,我们能否建立一个后现代意义上的现代社会,这是非常可疑的。而文革的历史是华夏族群从春秋战国时代以来,相信强权正义的历史逻辑的一个缩影。从第二方面来讲,他的问题意识就是我们要从历史与社会两个层面上对个人的生命关怀的艺术,这是我们的一个呼求,也更需要自觉批判任何以强权为基础的社会正义之道。
罗中立的早期作品,有一种对汉语底层思想的人文传统的关怀;后来,他就把这演变成一种艺术符码,这是和他在现实中的政治地位的变迁有根本的关系。伤痕美术在那样一个时代集体表达了底层中国人受压迫、被遗忘的心理。罗中立今天在艺术史上的价值,是留下了一点川东农民生存的文献。他最近作品呈现出背景网格化、表现性的编织袋图式。这种表达是罗中立的真实面貌。我认为:《父亲》是他给中国人的一个假象,《父亲》之后才是真正的罗中立。从罗中立的作品来看,从他画了《父亲》过后,他再也没有画一张《父亲》似的的作品。对于一个艺术家,如果这是种偶然就太必然了,如果这是必然就太偶然了。
我们来看看玩世写实中的汉语思想传统,这个传统就是一种无奈的抵抗。在一个强权政治的国家和前现代社会,在90年代大家都有这样深层的体会。玩世写实有一个问题是:这些艺术家,并没有放弃对这种无奈所认同的功利主义和拜金主义价值观的信仰。方力钧在公开答记者问的时候就说:“我就是一个拜金主义者”。这样一种说法实际上有反讽的含义,但是又是非常值得思考的。
蔡国强表达了汉语思想中的虚无主义传统,他代表的是一种虚空的狂欢,以毁灭为创造、以瞬间的快乐代替永恒幸福的寻求,虚空、变幻、移动、偶在、不确定性,它实际上表达了我们时代的肉身乐感文化的狂欢声音。
我总结一下,当代艺术与汉语思想的传统的关联在哪里呢?就是上面这样一些艺术家,表达了家庭伦理、革命哲学、底层关怀、无奈反抗和虚无主义的文化价值观所对应的传统。这个传统在今天来讲就是一种文化民族主义。这种文化在混现代的中国是非常有害的,因为它再一次把个体的中国人纳入一个团体性的存在。这个团体是一个虚假的民族团体。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当代艺术需要来自超越自身的声音,而这种声音唯有在基督教的精神资源里提供了可能性。谢谢大家! (2012年6月30日中国海安“当代艺术思想论坛”发言录音整理)
【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