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抱一
假若我们将人类的岁月比作是一条极长的巷子,每个朝代是一户人家,那么民国时代其实就是我们此朝此代最亲近的邻居,两家紧紧偎靠,仅一墙之隔。那边有什么鲜活的故事,传过来什么声响,散发过什么味道,我们自当全不陌生,顺风听闻即是,共享即是。
后来岁月,即使邻居家空无一人了,可文脉尽在,余温尚存,精神格局轩昂而立。我们每见人间事事物物带有民国特有的味道,也应被唤起格外可亲的记忆才是。
可就是这么一个礼仪温文、一脉相承的近邻,我们奇怪地对它抱持着不可解的敌意,几十年来对人家敲敲打打,自家大门紧闭,却单讲人家如何封建愚昧、黑暗落后,挑出因时局动荡造成的物质匮乏,一言以蔽之地来消解其时饱满开放的人文环境,覆盖那我们至今也难以企及的文化生态,以及,彼时思想上所达到的自由度与高度。
为了对镜观赏自我的光辉有为,我们看民国近邻的眼光,偏狭又黑暗,一直极其无知。
因之,从狭窄的意识形态的门缝中望出去,民国美术也连带着遭受忽视与低看,似乎它真的是矮小而瘦弱,不足以让我们提到。
好在,当我们从无数的事实中渐渐了解了世界的原相,知道了我们的不完美,学会了自省,才于惊奇中发现,原来民国邻居家的大气象与总体格局,远非我们一己之思可以想像。那时,无论是开放的社会风气还是人的学养风度,还是个人的自我意识,都饱满而充分,我们今天即使跑步前行,一时也未必追得上。
民国美术的生命虽然随时局变幻而短暂、而夭折,却也缔造过它自我的新神韵,有过它活泼泼的发展史。民国美术家们,也曾有过他们的创新与鲜活气,画出过他们头顶上的一片湛蓝天空。
中国第一代油画家、一身才气的陈抱一(1893-1945),就是那片天空里闪烁过的一颗明亮的星星,谦逊的星星。
民国岁月是从1912年到1949年止,陈抱一出生于1893年,1945年离世。从时间上算,他成年后献身于艺术创作与投身于美术教育的日子,正好周周正正地概括进这一段民国岁月里,所以从出生上,他的生命之初,真是有足足的福气。
这个福气还源于他出生于上海,且是富裕人家的公子。那个时候的上海,是亚洲众国世界级的金融中心,有一副比今日香港更繁荣昌盛、更国风开朗的容貌。陈抱一出生在这样的环境里,天时与地利似乎为他作足了准备,又加上人和──他的父亲是商业领域的重要人物,一家人居住在上海江湾的私人宅第、有山有水有树荫的“陈家花园”里,过着衣食无忧、相亲相爱的日子,所以陈抱一胆敢去学在当时可称是百无一用、刚刚启蒙的西洋美术,不当成玩耍而当成正事,仅仅因为他对美术怀抱深浓与虔诚的兴趣。
他的父亲也够开明,没强迫他去学最实用的商业之术,只由着他按照自己的天赋与意愿扑腾,有用与无用、得与失全勿需计较:这真是民国时期的一大好啊,在那时的有底气、有知识的人家看来,一个人只要有学养,那就是最大的得,而不是像我们今天寸目寸光,做一件事之前先问有什么用,内中其它精神全无顾及,以至于人人都变成实用主义的投机分子。
获得父母双亲托举的陈抱一,14岁先入教会学校读书两年,得当时西洋启蒙绘画时期的重要画家张韦光(1884-1933)的亲身指导。18岁入画家周湘(1871-1933)的私立美术学校进一步修习绘画,这也是油画启蒙时期的重要画家之一。在这两位有见识、开绘画先风的老师身上,陈抱一打下了扎扎实实的绘画基本功底。
20岁,陈抱一正式留学日本,先在日本著名油画家藤岛武二(Fujishima Takeji1867-1943)的直接指导下潜心学习西洋油画,后入读东京上野美术学校,共在日本留学五年,实验性的绘画技艺大长,自是今非昔比。
藤岛武二是一个与中国极有渊源的日本新派人物,人生的早些年就已留学法国与意大利,对西方油画中的印象派极为喜爱与推崇,并将此种画风带回日本。民国时期诸多的中国有志青年,到日本学习油画都投在藤岛武二门下,我们今天还能找到的一些民国杰出油画家如汪亚尘、卫天霖、关良、倪贻德等,当初全是藤岛武二的学生。后来这些学生学成归国,将藤岛武二的谦逊精神与高超技法都一并归带回来,其画风多带印象派痕迹,且各自有所演变发展;其为人则多宽厚谦让,全是君子。中国的现代美术能有初期的铺垫与教育,全赖这些身怀技艺与理想的君子们。
这些东学的君子,与西鉴留学回国的以徐悲鸿为代表的那几拨君子,共同构筑成中国现代油画美术的奠基人,组成新美术运动的开路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