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抱一是这些君子中的真君子一个,既有真才实学,又有真品格与真性情。大环境与他的家一路把他养出来,可爱之所爱,可学之想学,所以他的个人气象堪堪洒脱好看,既有男人的端正品相,又有知识分子的儒雅气度。
他学成回国之后,一方面继续画自己的画,受聘去美术学校当教授,另一方面则风声水起地一路创办起了油画学堂,美术研究所,收授得意弟子,并参与先锋艺术团体的各种艺术活动,组办各种画会、美术会。
陈抱一学成回国时是在28岁的韶华年龄。在艺术学校有过几年的教学经验后,于32岁时与同样留学日本回国的现代画家丁衍镛等新派人物一起创办了中华艺术大学。36岁时,他拿出江湾的私人宅第陈家花园设立了一个“曦阳美术院”,这相当于是创办了一个具开放风气的艺术研究学校,既聘请本国教授担任学生的指导老师,同时也聘请日本美术家、西方油画家一起前来执教,培养民国时期的新美术人才。
他们那时的艺术实践与我们今天几无差异,与各方画坛名家保持交流,举办各种联展与个展,教学之余尚写美术专著,出版美术书籍。学校老师也可带学生外出写生,回来即刻举办画展。
在这些泛着阳光春色的和平日子里,陈抱一带领众人致力于美术实践、美学研究与美术教育,他又有那样好的为人与风范,其时的影响力不仅在沪上有名,且传到东亚一带。
准确地说,民国现代美术的热潮是由上海这块发端地向其它城市漫延的,诸多像陈抱一这样开了眼界、得了新思想的留学回国的美术家们,也是眼望陈抱一在上海这块土地上悉心烘焙出新兴美术这一块中西合璧的蛋糕,至飘出诱人的香味,才受到启发组建其它美术社团的。
所以那时的中国现代美术有着热气腾腾的小气候,大家组团的组团,结社的结社,办画展的办画展,辩论的辩论,创刊的创刊,办学校的办学校。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泛着理想主义的光泽,每一个人的眼里都闪耀着晨曦般的光辉。
在这片改良中国传统美术的氤氲热气里,穿梭往来的美术与文化精英中,闪过一个个我们至今熟悉万分、惦记万分的身影:李叔同、徐悲鸿、徐志摩、潘玉良、庞薰琹、刘海粟……
写到这里,我真的难免生出贪心与妄念,恨不得可以改写历史,就这么富足流畅地写下去,写到每一个人的辛勤努力结出漫山遍野的硕果那天为止,写到他们由年轻时的大有可为到年老时一派大家气度为止,写到我们其实又懂自我的美术史、又知融合世界其它的美术样式,创了好大一片艺术天地、可以与世界文化齐步走着为止。
但历史是不会顾念人的主观情感的,它前行的脚步是不以人的主观愿望停下或改道的。
这个世界,有太多像陈抱一这样的人致力于热爱它,创新它,丰富它,也有太多的人就是要破裂它,侵略它,毁灭它。
在民国二十一年的“一.二八”事变、即1932年中日战火燃到上海之前,也就是陈抱一40岁之前,闻名上海滩与东亚的“陈家花园”一直精神昂扬,一个个的优秀弟子正从那里鱼贯而出,我们今天开始熟悉的美术家如关紫兰、阳太阳、杨秋人、林镛等,当时都是从陈家花园的画室里走出来的一等一的好学生。
又岂止是现代艺术的天地是这番生气勃勃的景象,在更大的背景与更宽泛的时间段上,民国的整个年代,那可是中国文化大繁荣、自由精神最茂盛、文化大家辈出的璀璨岁月,陈抱一近处的邻居好友是鲁迅、郁达夫这样的人;远处的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里,挤着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这样的国学大师;无文凭无学位却有大才学的陈寅恪是清华大学“教授的教授”,他所倡导的、我们今天最难践行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那时人们普遍的精神格局与风貌。
我们的民国邻居,原来与外部世界、与自我传统两不隔绝,是那样有大见识、大学养、大气象的世家后代啊!
可恨“九.一八”事变后,中国国难降临,生灵涂炭,民国的文脉命脉尽皆断裂。上海,这个东亚诸国难以企及的金融大都市,首当其冲成了日本人最眼红最急于攻占的城市。拿下它,它就可以变成进攻中国内陆城市的最高基地。
1932年“一.二八”战火,使上海一夜之间几乎变成废墟,美丽的陈家花园及上海艺专学校均被炮火摧毁殆尽,陈抱一既失去了工作,作品也大部分散佚。他的大家小家可说是一并失去了,生活由此从富足变为了清贫。
历史是如此不由人的主观意愿书写,如此风雨沧桑。
对陈抱一来说,中日战争的确里里外外伤他至骨。当年他留学日本,学习的是具有人文精神的导师藤岛武二。他的爱情,更与日本息息相关。当初去日本求学读书,他爱上的是日本姑娘饭冢鹤,这个珠圆玉润、恬静秀美的日本女子,也将一腔深爱回报给了陈抱一,君去何处吾便去何处。故陈抱一学成回国时,带回来的是个日本妻子,并由中国的传统习惯,改夫人的名字为陈范美。
他们国籍不同却一直深深相爱,一生彼此扶助,并同时深爱他们的掌上明珠、独生女儿陈绿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