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世界大同 策略选择
葛:你是在1987年出国,当时有一个出国潮流。
谷:对。实际上,第一波大概是陈逸飞、陈丹青这一代,他们比我早几年,他们是前卫的,但是我们实际上是两代人,陈丹青和我年龄是一样的,他的创作实际上跟我是同时代的,但我和他们是有代沟的,他们没有接受当代的艺术,当代文化,比如陈丹青去大都会博物馆去看塞尚的作品,我不会去看塞尚的,对我来说没有兴趣,因为我接触的是当代的更现场的东西。我也从来不太关心美术界的东西,我喜欢看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量子力学,我现在已经十几年不进美术馆了,连电影电视都不看。
葛:说说你刚出国时的情形?
谷:刚出国的时候还是比较艰苦的(笑)。我的同学都改行因为画画很难生存,他们都买了房子,我还在纽约一个很破旧、很危险的工作室,现在当然是一个很时尚的艺术家的群集区,我去的时候是最前卫的,那边还没有艺术家,我和一个上海艺术家,租了一层楼,隔了五间,然后一人一间,其他的就租给别人,维持了很长时间。我母亲说你怎么从来不考虑你的生活状态?你想一想,你在八五的时候也是赤手空拳开始的,环境对我也并不是很顺利,当时我差点被开除,这个就不说了,所以在美国的那些困难或反差我很有信心,我可以忽略它。
葛:那么,到了美国之后,你就没有再进行水墨创作?
谷:水墨是在我的关注里面,因为水墨是我的本行,是我的开始,那么现在还在做,到后来不是有那个头发的墨块,这个后来再谈。实际上就是刚才所说的,我离开中国之后开始我创作的第二个阶段,实际上这个时候我对语言我已经不信任了,我想进入一个,完全是一个物质世界。我到了人体材料,实际上这个是我从美国开始的,就是说一般科学家都认为,就是说这个千禧年实际上是生物时代,遗传工程时代,这个时代科学可以改变人的道德法则,社会法则和可以颠覆整个人类,这是最危险的一个科学,我对这个特别感兴趣。
葛:您的一个重要特点之一,就是直接运用人体的材料。
谷:对,是的。
葛:像德国艺术家博伊斯,当然,我觉得他和您同样,都具有社会责任感,博伊斯运用的创作材料,包括油脂、毛毡,包括兔子以及行为等等,已经和人体材料有紧密关联,而您直接运用了人体上的材料。除了您刚才所说的生物这方面的考虑外,还有没有别的方面的考虑?
谷:还有一个方面的考虑,就是多元文化,这个多元文化的考虑,实际上是我离开中国后才产生的,因为你生活在中国的话,你整天接触的是朋友、同学、家庭,或者社会环境都是中国的,从来没有感觉是一个多元文化,或者你从来没有感觉你是一个中国人,因为你在这个里面。所以,我第一次感到我是一个中国人,或者我是一个中国文化人,是在我离开中国以后,因为纽约每天给你一个反映,就是说你生活在的一个地方,不是你的,不属于你的,你是客体,因为每个民族不管是南美人,黑人、白人,他给你一个反映,你感觉你是一个中国人。所以,这个时候我有一个愿望,我要做一个作品,包括所有文化的,《联合国》就开始产生了。
葛:《联合国》是您出国后稍晚做的一系列作品,您在刚出国时首先做了《重新发现俄底浦斯》系列,运用了一些比方说这个女性的月经,还有毛发,包括胎盘之类材料的,这可能会引起道德方面的讨论,您考虑过没有?
谷:当然考虑了,我举个例子,用胎盘举个例子,那胎盘在中国做的话,它不会有争议的,唯一争议的话就是说,这个胎盘不是艺术,它不会说是这个人文的角度,或者生死的角度,或者怎么样违反一个人权或者怎么样的。在美国,克林顿最后签署了一个文件就是说,胎盘可以用作化妆品,在克林顿之前是不能用的,只能用动物的,这就有道德的范畴。那么,我做了胎盘作品之后,实际上不是简单的胎盘,我作品里面分成健康儿童的胎盘,死亡儿童的,打胎以后,这个都牵涉到美国打胎的女权运动,这个都牵涉到的。当时我展的时候是高名潞组织的,那个美术馆教育部马上就去调查《本草纲目》,他把中国的理由找出来,万一有争议的话可以做一个解释,来证明做胎盘是有道理的,因为在中国胎盘是健身的一个药。
葛:滋补品。
谷:这里面就出现一个问题,就是说同样一个胎盘,为什么在不同文化,结果完全不一样。那就是一个社会问题,实际上是人为的东西,为什么在中国文化里面,胎盘可以吃,在西方文化胎盘变成一个争议?实际上这个胎盘是被人manipulate,就是说被人操作过,它已经不是原来的东西了,它被一个人为异化了,他不是本来的胎盘了,变成了一个人的概念关注在里面,变得争议了。
葛:据说就是做这个作品的时候,曾经有人把你看作是女性艺术家,这是怎么回事?
谷:这个就是文化上的误解,这个故事给你讲讲,纽约曼哈顿有一个大学,他要做一个女性艺术家的课程,美国著名的女性艺术家都放进去了,找我,把胎盘和月经放进去,他那个教授一定误解了,就是说在胎盘的,做月经的,一定是女性艺术家,不会是男的,而且我这个名字,看不出是男的女的,因为是中国拼音嘛,假如我是Mark,一定知道是男的,不会叫我去做的。那我没有翻译的名字,我没有英文名字,我只有中国名字,Wenda Gu,女的男的他不知道的,他就认为我是一个女性艺术家,把我的电话给他了,给他以后我知道他是误会了,因为美国人他在政治上,他偏激到这种程度你知道吧?我没告诉他,最后他课程接受了,给我来了一个短信,他说这个课程很成功,那我才告诉他,你误会了,我是男性艺术家。女性主义的一个误会,他偏激了。因为你强调一个女性,好像男性不能做月经带血的,就是包括纽约时报他评论,很有名的评论都说,也带了抵触,他带什么抵触呢?我这个作品有两个大问题,一个问题是,我男人做的,也是一个性别问题,这个女性做就没人会说话的,这是我的血,自己的血我愿意做,我拥有我的身体,那我做的不是自己的血,我做别人的血,本来就有争议。第二个我是男人,第三个我是一个移民,那更冒犯法律了,知道吧?而且我这个作品,不光是一个女人的血,60个女人从16个国家来的,这个对他们是不可思议的,所有教授不能做的,肯定做不成的,没人会给你的,结果我确实拿到了。
葛:有点像您《碑林》里,可译性和不可译性,有点这个感觉。
谷:是是。
葛:您在创作《联合国》作品系列是什么时候,选择了头发,它相对来说比较温和,比较能接受?
谷:实际上《联合国》那个头发作品,材料上表面上是温和的,但是背后的观念更厉害,我有中国殖民这种心态去做的,我会把所有的人包容过来,当时我做的时候,想的是成吉思汗你知道吗?成吉思汗当时几乎打到罗马了,《纽约日报》有一篇文章纪念成吉思汗说,世界上所有的人,十个人里面有一个人带成吉思汗的血统,那当时我有这个想法,中国人为什么仅仅表现自己的文化?我可以统治世界的文化,我想做一个大包容,是这个意思。这种话在做的时候不能说的,这是我的潜台词,太暴露了,包括那个挂红灯,我只能说是中国的吉祥物,中国15亿人给你们带来的一个吉祥物,你不能说我想霸占你,把你的包了,这个话不能说,很多东西要成立的话,必须有外交辞令,这个我说的比较坦诚的,比如你有一个侵略性的主意,但是你必须有一个比较外交的手段去完成,否则你完不成的,这就是我的经历,在文化之间一定是这样的。
葛:就是说在您的这个作品里面,还是具有很大的侵略性?
谷:但是我是通过一个比较和谐的那个方式去完成的(笑)。《联合国》在某个意义上是您《重新发现俄底浦斯》系列的一个延伸对,在人体材料上是一个延续,但是概念有所变化。他加入多元文化了,实际上这时候应该是,美国写实主义艺术结束,在八十年代底之前,就是说有各种各样的抽象表现主义,有那种极少主义,到了八十年代底,美国真正的文化势力开始形成了,他提倡一个国际主义internationalism,实际上是一个美国主义,你知道吗?那这个情况出现,就是多元文化,国际主义的话,必须产生一个多元文化的问题,那每个文化之间开始产生怀疑了,所以产生一个文化身份危机,一个新身份的重新认定,这个中国也介入了,这都介入了,就是因为美国的新国际主义开始,实际上是政治干预、文化干预艺术的开始。
葛:我们知道,《联合国》作品在一些地方展出的时候,比如说在以色列,受到一些抗议,还有波兰、瑞典都有一些挫折,这些现象和您创作联合国的初衷,是不是有相悖的地方?您是怎么考虑的?
谷:这个《联合国》实际上它是一个持续进行的,它现在还在进行,跑了好多国家,有些东西实际上是我没有考虑到的,那么实际上我的经历给我慢慢的增加作品,增加了很多阅历和丰富的经验,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这个头发会在波兰引起这样的反映,是因为波兰老太太来开幕的时候,她看到这些人发哭了,使她想起二次大战,纳粹的经历,这个使我想到人发有很多文化历史的积淀,不光是人体材料而已,那么现在人发甚至可以作为一个犯罪的依据,因为它有你身体上所有的information。那么,以色列那次是我有意识去做的,因为这个我知道,有波兰在前面,波兰对二次大战有反应,那么以色列都是犹太人的反应当然更强烈了。
葛:您是最后怎么说服一些抗议的人,最后反而很好的实行你的计划?
谷:这是一个策略问题,实际上我是被动的,因为我当时的一个计划出来,以色列有双年展,我作为一个双年展被邀请国际艺术家,我提出一个方案,去之前已经在以色列大报已经周旋了好几次,就是说采访,各种各样的人士来理解我的作品,做还是不做,最后我去的时候,还是经常有示威。那么,最后就是说,国会的主席,跟策展人和我谈,就是在现场直播的,他们最大电台叫军队电台,就是我说服他们唯一的理由,就是我的《联合国》的作品,是完全和纳粹是背道而驰的一个概念,是一个人类大同,假如没有以色列的话,这个作品就不完善。这个就很能说服人,因为犹太人他必须要认可自己的身份,他必须在这个大家族里面。那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他们国家一二三的电视台,每天都纷纷报道,报道到最后变成一个很流行的作品,那么我到机场回去的时候到,机场的工作人员都问我,你还需要头发吗?我再给你(笑)。这个是一个很有趣的事例。
葛:谈谈这个作品在瑞典被毁的情况?
谷:这个不是我的原因,这个是瑞典的作品出现大问题,是很恐怖的,这个不是我的事情。都碰到我身上了,我的作品太有争议。
葛:《碑林》是93年您与《联合国》同时的,双向开展的?
谷:对。
葛:这两个系列作品实际上都和多元文化有关系。但是我觉得这里面还是有些区别,就是说,您的《联合国》包括《重新发现俄底浦斯》,也就是当时高名潞先生的称之为“雄心勃勃的计划”,而这些计划更多是超越东西方文化的,而直接面对人类共同面临的话题,是解决人类共同的一个问题。
谷:是。
葛:那么,这里面我感觉是不是有一个策略的问题?就是说在你早期作品中,更多的是要切进西方那个体系,在获得认同或者认可之后又开始创作《碑林》、《红灯天堂》等作品,完成自己的想法。反之则不可。
谷:对,我切进以后,我反回来做我自己的事,这是有策略在里面的。
葛:其实西方观众对您的作品以及创作思路,有很多误解,那这些误解是不是也包含在您这个创作的过程中?
谷:是的,有很多好的例子,误解实际上是一个再创作,我讲一个《碑林》,当时我就提倡,比如说文化上,唐诗不能完全标准的翻译,是比可以翻译的,为什么要标准翻译呢?多元文化交流,他就说你通过碰撞以后,能得出误解,误解不是创造吗?很多东西都是误解才能创造,所以我这个西方英语翻译,对我唐诗误解了,我再重新误解,把他从声音翻译过来,再误解一次,那这个方法就是一个新的,这个我后来想,我把这个唐诗声音翻译,然后再用内容翻译一百遍以后,这是不是一个小说作品,这是通过技术来达到的想象力,而不是通过想象力来达到想象力,传统诗人他都通过胡思乱想,或者吸大麻来提高想象力,我这个是通过技术达到一个想象力,那是人达不到的。
葛:但是,您在做这个作品的时候,在翻译的过程中,您是通过音译,就是通过声音翻译过去的,那当时为什么没选择通过意译翻译,而直接用声音翻译呢?我们知道,既使是通过意译翻译,翻译几次也会大不一样的,但是为什么您没选择通过意译翻译,而选择是通过音来翻译呢?
谷:我的意思就是说,诗歌有两个组成部分,一个内容,一个是声音,他有押韵有什么,但是你没完善,我试着用一个很荒唐、幽默的方式把它完善了。你翻译一次是字译,我再翻译把音也翻了一下,不是完善了吗?但是完善到什么地步,变成一个很荒唐的东西,我幽默一下,因为第一次翻译的时候把音漏了,把内容翻过去了。我现在开始把英文的声音翻过来算了,这是一个幽默,就是好玩,我们玩儿的很开心,我们跟复旦大学一个教授一起翻的,很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