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震多年来的作品画面中,大多都有着一双张开或铩落的翅膀,无论是抽象形体上若有若无的赘生物如《沉重的翅膀之二》(2000年)、《圣徒》(1999年),还是鸟身抑或人身上那张开或垂败的翅膀,像《瞬间的鸟影》(2001年)、《光芒》(2005)等,它们都不能飞翔。画家有时竟直接用画题点出,像“沉重的翅膀”。
翅膀为何沉重?为什么不能飞翔?
在人类的艺术中,翅膀通常象征着一种摆脱自然束缚、自由欢歌的欲望,西方绘画中无论是小天使厄洛斯的漫天游荡,还是长翅膀的大天使安琪尔的“受胎告之”(达芬奇),它们都是将爱和喜讯带给世界,当然中国的飞天不需要翅膀照样可以飘逸多姿。
葛震其实有着自己独特的经历和感觉,由于童年时伤病时一人独处,他“喜欢一个人眺望天空……看着成群的鸟儿掠过晚霞映照的天空,恢宏的场景虚渺而安祥。每到这时我的大脑就被抽离躯体,对伤口的隐痛全然不觉。”
但在他的画面中,有翅膀的鸟无缘飞翔,当人的身体与翅膀纠缠时更是如此。在艺术家的笔下,翅膀无疑是代表着一种脱离尘世自由翱翔的欲望,然而欲望的结果又是什么?叔本华曾说过:“一切欲求的基础是需要、缺陷,也就是痛苦,所以人从来就是痛苦的,他的本质就是落在痛苦的手心里。”在叔本华看来,人的存在和生存本身是不可忍受的重负。用中国的古语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所忧者既可以是家国大事,也可以是纯粹个体存在的“小事”,这是人与生俱来逃脱不掉的宿命。
这话听起来好像有些消极,其实我曾不止一次听葛震谈及每个人道路时,都喜欢用“宿命”这个词,想来也是他对人生读解吧。所以在他的画面中,折翅的鸟儿和振翅欲飞的人都摆脱不掉最终的铩羽,也因其如此,画面的悲剧气息有目共睹。
葛震作品的悲剧气息似乎成了一种基调,评论家们用“受伤” 、“囚徒四壁”、“绝望”等字眼加以形容。其实,表现绝望正是人不甘受命运摆布的体现,一旦真正参透人生,人将彻底陷入无为和处于逆来顺受状态。而葛震对悲剧的表达反而是他人生进取的体现,于是人们看到了精神的高蹈,闻到弥漫在其作品背后的一种“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沉雄之气。
当然葛震作品还体现了他个性的另一面:那就是沉溺于细腻画面感觉的玩味,所流露出的是一种我们熟稔的江南才子气和意象式的“不落蹄筌”、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许多画面色彩简约到只有几种色或几近单色。在《树之尽头之一》、《树之尽头之二》(2004年)中,我们能看到八大山人、潘天寿式的奇险与疏淡,而在《巢与种子》和《光芒》(2005年)中,画家索性加入了倪云林式平缓的江南远山。还有那些凭空而来的枝丫。不过请注意,这可不是什么观念性的图像拼贴,而是他由于喜爱而实实在在地向倪云林致敬。
如果说,画面“巧”的一面流露出他内心中文人气脉的话,那么具有悲剧感的狂放则是他作品触动人神经的利器,有时他将这两种因素很好地糅和在一起,比如《瞬间的鸟影之一》(2001年),形同枯骨的鸟已将束缚的牢笼被撞开,尽管鸟儿行同枯槁,但不屈的头颅还是一如既往地伸向外面的世界。而如同中国水墨画的疏淡的数笔勾勒出鸟儿的牢笼,我想,写意加悲剧感,可能是这幅作品在第三届中国油画展上受到评委们关注的重要原因吧。
同样,在2001年《瞬间的鸟影之二》中,鸟儿兀立,翅膀已不再伸张,如同一个已经失败仍心有不甘的人矗立在孤零零的空间里,又似乎像一尊干枯的青铜雕塑,孤独的英雄独自体味失败的滋味。而在《不可磨灭的声音》(2005年)中,鸟的尸身横陈大地,全身心匍匐在大地上。大地洁静无声,作为背景的天空黑阒一片,鸟身一束枯骨发出刺目的闪亮,张开的翅膀仍旧在做最后的努力,如同一个悲剧英雄。它的头颅仍在倾听大地的声音,就像海明威笔下失败后在倾听大海的老人桑地亚哥。你可以消灭他,但不能打败他,因为精神是不可战胜的。
整个画面虽然是横一字形构图,但并不呆板,有一种拙重的力量。构图则张弛有度,空间处理层次分明,特别是翅膀的处理有如神来之笔。可以看出画家在白色的层次把握上的驾轻就熟。
葛震的作品有两种趣味指向,即悲剧感和细腻的玩味,有时它们会较好地融合在一起,有时也会互相抵消。奇怪的是,当画面中翅膀出现时,通常悲剧的主题会占压倒性;而他的玩味的东西更多时,画面流露出的又是一种“雅”的趣味。从我个人看,江南文人的雅趣在这块水土上向来不缺,即使主观上再狂放不羁,终还是要在画面中流露出。与其如此,莫如从另一极端发力,倾泻的激情中一定会打上个人烙印的。
翅膀如何才能够飞翔?鸟儿身体蜷曲,翅膀已披散;其实翅膀不必在空间中飞翔。因为精神已经沿着大地起飞自由翱翔。精神,更重要的是精神的翱翔。
【编辑:赵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