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现场一角赏析 2012-09-07 09:07:42 来源:《顶层》杂志 作者:凡子 点击:
假若我们将人类的岁月比作是一条极长的巷子,每个朝代是一户人家,那么民国时代其实就是我们此朝此代最亲近的邻居,两家紧紧偎靠,仅一墙之隔。那边有什么鲜活的故事,传过来什么声响,散发过什么味道,我们自当全不陌生,顺风听闻即是,共享即是。
《西风景》布面油画 44×52cm 1944

在民国二十一年的“一。二八”事变、即1932年中日战火燃到上海之前,也就是陈抱一40岁之前,闻名上海滩与东亚的“陈家花园”一直精神昂扬,一个个的优秀弟子正从那里鱼贯而出,我们今天开始熟悉的美术家如关紫兰、阳太阳、杨秋人、林镛等,当时都是从陈家花园的画室里走出来的一等一的好学生。

又岂止是现代艺术的天地是这番生气勃勃的景象,在更大的背景与更宽泛的时间段上,民国的整个年代,那可是中国文化大繁荣、自由精神最茂盛、文化大家辈出的璀璨岁月,陈抱一近处的邻居好友是鲁迅、郁达夫这样的人;远处的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里,挤着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这样的国学大师;无文凭无学位却有大才学的陈寅恪是清华大学“教授的教授”,他所倡导的、我们今天最难践行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那时人们普遍的精神格局与风貌。

我们的民国邻居,原来与外部世界、与自我传统两不隔绝,是那样有大见识、大学养、大气象的世家后代啊!

《拉丁舞》布上油画 90×72cm 1934

可恨“九。一八”事变后,中国国难降临,生灵涂炭,民国的文脉命脉尽皆断裂。上海,这个东亚诸国难以企及的金融大都市,首当其冲成了日本人最眼红最急于攻占的城市。拿下它,它就可以变成进攻中国内陆城市的最高基地。

1932年“一。二八”战火,使上海一夜之间几乎变成废墟,美丽的陈家花园及上海艺专学校均被炮火摧毁殆尽,陈抱一既失去了工作,作品也大部分散佚。他的大家小家可说是一并失去了,生活由此从富足变为了清贫。

历史是如此不由人的主观意愿书写,如此风雨沧桑。

对陈抱一来说,中日战争的确里里外外伤他至骨。当年他留学日本,学习的是具有人文精神的导师藤岛武二。他的爱情,更与日本息息相关。当初去日本求学读书,他爱上的是日本姑娘饭冢鹤,这个珠圆玉润、恬静秀美的日本女子,也将一腔深爱回报给了陈抱一,君去何处吾便去何处。故陈抱一学成回国时,带回来的是个日本妻子,并由中国的传统习惯,改夫人的名字为陈范美。

他们国籍不同却一直深深相爱,一生彼此扶助,并同时深爱他们的掌上明珠、独生女儿陈绿妮。

《盆花》纸上 水彩 26.5×18cm 年代不详

如今日本侵略中国,中日成为敌人,在情感上陈抱一比别的人更难接受,受创更重。战乱中想庇佑自己深爱的妻子并非易事,他们一直避难于上海郊区的亲戚家中,尽量掩藏着妻子的日籍身份,直至1937年上海全面沦陷、文艺界好友们纷纷退避回内地时,陈抱一多因这个关系而继续留在上海,免生异事。

从1932年陈家花园被战火摧毁始,到1945年陈抱一愤而离世,这十三年的时间内,灾难轮番前来,1937年日军侵占上海,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上海全面沦陷为孤岛,生活再没让陈抱一喘上一口气,其艺术生命也没有得到更大的传播与弘扬,且为困顿的生计,要重新想怎么活下去。

好在以前受益过他的学生们时时资助他,尤其与陈抱一同为广东祖籍、视他若恩师的弟子关紫兰,更是不遗余力地一直接济着他们一家人,这样的雪中送炭,着实安慰着陈抱一那颗为国难家难破碎的心。

但再困窘简单的生活,陈抱一的小家仍然保留着世家的遗风,干净、亮堂而富于艺术气质,瓶里养着他的花,墙上挂着他的画,桌上放着他的书。

他仍然是疼爱妻子的好丈夫,爱怜女儿的好父亲。

尽管环境不济,但在小范围的艺术实践上,陈抱一仍然埋头点点滴滴地做着一些与美术相关的工作,画画,写书,读书。我们今天有幸看到的他的少量油画即是此段时间完成的,其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当属1943年完成、至今藏于上海玉佛寺的《弘一法师》画像。他的《静物画研究》、《人物画研究》、《洋画运动过程略记》等著作也完成于这个艰难时期,且,一旦有机会,他就送出作品参加画展,面见其他的艺术同僚,与他们探讨他关切的各种民生问题、艺术问题。

完全隐匿、直取人性命的艰苦生活,是1941年上海成为孤岛之后。

他是心高气傲的世家子弟,是饱读诗书、见识广阔、受人敬重的美术教育家,绘画才能于当时的上海更无人出其右。他画画从来不是为钱,那是他的本分,他的痴爱,只有欣赏他作品的人才可买到他的画。他的生命也从来没有为钱活过,永远都是他在为学校或学生的需要,慷慨出钱出力,倾心相与。而此时,为养家活命,他只好以画换钱,接受别人的委托订制。

但世俗生活里的人,怎能理解这位现代艺术的先驱者。他们没有听说过他,不知他是什么人物,既不懂他的绘画,也不尊重他,指手画脚说他画得不像,百般刁难与催促,还把价钱给他压到最低。

要是他一直生活在劳苦大众的底层,要是他一直在泥巴地里打滚,这些事原也算不得什么,他会比小市民还皮实,会聪明地照他们的要求画得跟画像馆里的碳笔画那样“像”。可他从出生以来就未与这类人打过交道,不知世间还有另一种人性的恶劣,以画卖钱又绝不是自己的本愿,凡此种种现实,给了他精神上极大的打击,他的人渐渐变得萎顿,眼神一天比一天暗淡,精神上的绝望终于至身体生了病。

他没有熬到中日战争结束,在他生命及艺术创造力最佳的黄金年龄,52岁,他病逝于上海。

他是1945年7月25日走的。20天后的8月15日,日本裕仁天皇通过广播发表《终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战争结束。

陈抱一存世的绝大部分作品,都是在他生命的黯淡岁月里画出来,并由夫人与女儿视如珍宝般保存下来、最终由女儿捐赠给中国美术馆的。品读这每一幅来之不易的花卉、风景、人物,我是怎样地为这个天才的夭折而难过,又是怎样地敬慕、惊叹着他的才华。他画得是那么的好,世俗中人怎会懂得这等的人物!

他是阳光明媚的法国印象派的习修者与传承人,他的画,擅用黑色与明黄,色调雍容,笔触微妙,幅幅闪着珍珠般的光泽。但如仔细研究他前前后后的作品,会发现他在艺术生命的早期、即他处于幸福生活的进行时态时,反而更爱用大面积的沉暗色彩,黑色、咖啡色调是他特别钟爱且用得炉火纯青的颜色,这可从他二十年代末期的《街头》、《关紫兰画像》及《外白渡桥》等一系列作品中看出来。

人意气风发时不畏沉暗的色彩,一如人青春时期不惧本色、不怕穿黑衣一样。生命的灿烂与贵气,正从这些深浓的色调中蓬勃地迸发出来。

越往后走,越经历坎坷,生活越动荡,陈抱一的画笔越渐渐地趋向于调入暖色与亮色,此时他的自画像,黑、咖二色只是点缀色了,占主导面积的是大片的浅咖与砖红,且目光沉静,炯炯如炬。但如是风景与花卉,黄金般的明黄与金红大量地加进来,画得鲜花灼灼怒放,柳叶春风沉醉。在他去世前一年完成的油画《沪西风景》里,世界一片柳暗花明,鸟声啼脆,仿如沐浴在初升的朝阳中,战乱、穷困、绝望,完全被他隔绝在画外了。

在了解了他的背景、熟悉了他的心性、懂了他的期盼之后,这些美丽、和熙的画面引出人多少沉重的叹息:他完全是在克制着悲伤,在画中去给予自己和平的希望、鼓励着自己活下去。

但他没有撑到太阳再次升起的这一天。

他的夭折、他的离世是一个人的命运,也是整个民国美术多灾多难、再没有得以生长的令人心痛的缩影。

多少年来,我们对这一段美术史知之甚少、不求甚解,固然是美术家们因遭受国难而藏匿、被沉没,另一个更致命的原因,则是我们轻率地认为国家革命是可以斩断历史从头来过的,否认民国邻居是正义与正当的,民国美术也是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

幸亏随着智力的成熟,我们对民国邻居的认知总算有点清醒了,对它的记忆也正在一点一点地恢复,并最终意识到它是一段无法重复的、价值连城的历史,是我们祖宗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切断它,我们无法打通自身的命脉,对自我与世界的认识也无法完整。

而凝目端视这段历史的那片天空,会发现美术家们如一颗又一颗的星星,正在无声地期盼着我们找到他们,正视他们,爱惜他们。

陈抱一也纯净、谦逊却无可替代地等在那里,如晨星一样闪烁着,等着我们认识他,命名他,懂得他。

 


【编辑:李洪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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