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画以线来表现物的外在结构,塑造各类形象、强调以线造型,以形写神。线条一方面表现客观物体的真实性,另一方面则包含人们对物体感觉的主观性,在五代宋元山水画大家中,李成对作为中国画本源表现载体的线的掌握和运用最为杰出,李成“师荆浩未见一笔相似,师关仝则叶树相似”。而且由于他超人的长期刻苦摹写及独特的创造才能,他擅长表现山川地势与季节气候的不同变化,并有所寄托感喟,因此他在宋代三大家中影响最大。从现存于美国纳尔逊,艾特金斯艺术博物馆藏《晴峦萧寺图》、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寒林骑驴图》、台北故宫博物馆藏《寒林平野图》中,李成以峻琅顿错、挺拔苍劲的线条,多变的皴染笔法对楼台亭阁及山峦结构、松枝竹态的刻画令人惊叹称奇,被誉为天下第一大家。
范宽的山水师荆浩法李成,喜作全景山水,“理通神会,奇能绝世,体与关、李特异,而格律相抗”(《图画见闻志》卷四),画风以雄强,浑厚著于世。后半身独辟蹊径,致力于师造化、探心源,范宽云:“前人之法未尝不近取诸物,吾与其师于人者,未若师诸物也,吾与其师诸物也,未若师诸心。”他移居山林,察景视物、久卧其间、朝夕观察、得其山水之精神,从现存于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溪山行旅图》、《秋林飞瀑图》可见范宽最终领悟到“山川造化之机”从而形成了自己气势磅礴生动、运笔雄强挺拔、运墨深厚滋润的独特风貌。
另一位便是生活在江南的董源,在画史上与荆浩、李成并驾共尊。江南的经济、气候、生活习性影响和形成了他的审美理念,造就了他不同于北方画派的绘画风格。董源的画淡墨干皴、苍润华滋、点线灵动、洒脱高雅。沈括在《梦溪笔谈》卷十七对董源之画风评述为:“江南中主时,有北苑使董源善画,尤工秋岚远景,多写江南真山,不为奇峭之笔。其后建业僧巨然祖述源法,皆臻妙理。大抵源及巨然画笔皆宜远观,其用笔甚草,近视之为类物象,远观则景物粲然,幽情远思,如睹异境。如源画落照图,近视无功,远观村落者然深远,悉是晚景,远峰之顶,宛有反照之色,此妙处也。”
巨然师承了董源“淡墨轻岚为一体”的画风,更注重烟云霞蔚、泉壑亭阁的描绘,常以悠闲之笔法表现南方特有的纤和、静密与朦胧润湿之景致,与北方“荆关”古壮雄浑的气势相比,江南特质更为明显。在绘事技术上,董巨南派绘画较多使用长短披麻皴以及参次墨点来塑造山石坡渚,用笔小而工致秀润,设色清丽淡雅,不求笔笔讲究、笔笔到位,常以随意之破笔、干笔皴擦晕染,另外一个显著特点,即是少以肯定的轮廓勾线界定山石形态,骨体润湿而反复湿染。因此,董源、巨然的山水画不仅长时期影响了宋元诸家,同为千秋后代画家之仿效楷模。
彪炳千秋的李成山水画派,在历近百余年发展后,由宋神宗时期画院的郭熙达至鼎盛。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谓郭熙“工画山水寒林施为巧赡,位置渊深,虽复学慕营丘,亦能自放胸臆,巨障高壁,多多益壮,今之世为独绝矣”《宣和画谱》卷十一称:“初以巧赡致工,既久,又益精深,稍稍取李成之法,布置愈造妙处,然后多所自得。至摅发胸臆,则于高堂素壁,放手作长松巨木,回溪断崖,岩岫免绝,峰峦秀起,云烟变灰,晻霭之间,千态万状。论者谓熙独步一间,虽年老,落笔益壮,如随其年貌焉。”文献记载中郭熙所作山水题材广泛,构图巧绝,设色雅正,意境清远,笔墨精蕴,传世作品见《草春图》、《山村图》、《窠石平远图》、《幽谷图》等,最为著名的是《溪山行旅图》。而其画学论著《林泉高致集》更是中国画学史上的丰碑。
郭熙之后,另一位李成山水画派的继承人王诜同时崇尚李思训法规,在李成的清逸中融入了李思训的华丽,在水墨画法中引入了金碧山水的清绿设色,从而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其代表作《渔村小雪图》,画雪景萧疏清远,描绘雪后交晴之际关山岭峦的悠远透视。树枝形态灵动,山势俯仰关照有度,用笔劲润细致,兼工带写、顿挫转折、流畅自然;用墨明润秀雅、淳厚华滋,用色淡积细染、粉朱烘加,尽显阳光下积雪之灿目景象。此外美国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藏《溪山秋霁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赢山图》均为王诜代表之作,王诜之长,在于变化融合了李成、李思训两家之法,熔水墨与青绿于一炉,“借色当墨,以墨辅以”,丰富了北宋时期中国山水画的表现技法。
至南宋,中国山水画的表现形式和技巧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南宋四大家”之李唐、刘松年开启了水墨苍劲画派之先河。构图布局一改北宋画派全景构图模式,大多突出主峰近景或者崖岸,追求豪放简括之风,表现技法以北方山水画派的传承为根基,以南方自然造化为本源,笔法刚健,皴法斧斫,后人谓之李唐大、小斧劈皴,李唐之《万壑松风图》《江山小景图》即是其大小斧劈皴把线与面、点与面、皴与染、湿笔与飞白、墨与色、浓与淡生动组合表现的典型风格。刘松年继承了李唐的“小斧劈皴,墨韵厚实,笔意不凡,观之具“神惊目眩”威压之感。同时发展了李唐豪放简约、色墨谨严的风格,也对“南宋四大家”之马远、夏圭有着相应的影响,为南宋院体代表性画家。
除“南宋四大家”外,南宋山水画代表性画家还有李嵩、马麟、赵伯骕等一大批人,其绘画成就及表现技巧均达至极高水平,并且在绘事风格上逐渐苍浑沉郁、润泽雅致,愈到后来,愈是直抒胸意、纵横涂抹、墨色湿润、着色浅淡,愈是突出表现文人画家的自我个性以及情感追求。
四、笔墨抒怀 承前启后
元代统治者的宗教文化与汉族文化不同,在绘画上亦有诸多表现和影响。气节之士多藉笔墨以抒其愤慨之志和抑郁之情,同时因受宋时理学的陶冶,以致重理想、讲笔墨,开启了文人寄兴画之风,“所作不必有其对象,凭意虚构,用笔传神,非但不重形似,不尚真实,以至不讲物理,纯于笔墨上求神趣而各表性灵。”“极不兢兢于工整浓丽为事”。[5]因此元代山水画已逐渐远离宋代山水画之讲求笔笔立其形质,握管默契造化,重于以图真为胜,以表物为求的风尚。元初山水画以钱选、赵子昂为代表人物,但他们仍延续着南宋院体的路径,钱选善画隐居情趣的青绿山水,笔法细致,设色恬淡典雅,所作往往平渲轻染,意境脱俗具“士气”。“久知图画非儿戏,到处云山是吾师”的赵子昂,博学多才、精研绘事,工诗文、精鉴赏,托古改辙、承前启后,吸各家之长,创多种风貌,山水花鸟人马无不精绝。在笔墨技法上,兼善工笔和写意,行笔秀润、曲折多变,善用董源披麻皴、解索皴画山石、淡墨点苔、干淡枯笔写树,设色清雅明丽、洗脱凡近。赵子昂不仅蜚声当代,并对后世产生极大影响。
至元中后期,水墨渲淡之风兴起,高克恭作为开路先锋,其后黄公望、王蒙、倪赞、吴镇相继崛起,号称元季四大家。黄公望山水师法董源、巨然,晚年自成一家,创浅绛山水,所谓“阅朝暮之变得于心,形于笔,故所作千丘万壑、重峦叠嶂,笔势雄伟,愈出愈奇。[6]”观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其笔墨苍简清润,行笔豪放灵脱,墨韵随意铺陈;近山远岫杂树灌木无不通灵俱性矣!清张庚赞云:“富春山卷,其神韵超逸,体备众法,脱化浑融,不落畦径。”恽南田赞云:“所作平沙,秃峰为之,极苍莽之致。”除其它传世佳作外,黄公望著有《写山水诀》一书,对山水树石的笔墨、设色、布局、结构、意趣等均有精辟论述,被认为是南宋山水画理论的真传。
王蒙以王维、董源为宗,沈子丞称其:“纵逸多姿,笔精墨妙。”一生不以绢素作画,唯以纸上写之,作画常用数家皴法写烟蔼微茫、径路迂迥,水墨涧色、曲尽山林幽致。故宫博物院藏王蒙代表作《葛雅川移居图》以枯笔法勾皴山石坡壑,树干茅屋。树形山态结构严谨但笔法洒脱,人畜传神且线条润畅,设色明丽且郁然浑秀,为百年旷世佳作。
倪赞创“折带皴法”,山水喜作枯木平远之景,竹石杂树不喜着色,以天真幽淡为真,世称逸品。元四大家另一位是梅道人吴镇,吴镇师巨然,一生韬晦养性,隐居终身,常活动于湖泽沙渚,黄芦短荻,因此多作水墨山水,山石喜作披麻皴,再加湿笔浓墨苔点,使其具水墨氤氲之气。其作品笔力坚实、笔墨圆润,姜绍书《韵石斋笔谈》云:“梅道人画秀劲拓落,运斤成风,款侧墨沈淋漓,龙蛇飞动,即缀以篇计,亦摩空独运,旁无赘词。正如狮子跳踯,威震林壑,百兽敛迹,尤足称遵。”
元四大家以及其它同时代之画家,如朱德润、方人义、曹知白、盛懋等,受当时文化催化,大多以书入画,多作寄情之作,其作风集前人之长而不泥古,以简逸之韵,继承及胜过前人谨严工丽之作,堪为元代山水画之代表;又能一变宋格而启明、清二代南宗画之大辂,以及集古人之长而融洽已意,可谓学而化之,因而对中国山水画的继承和发展作出了贡献。
元代山水画发展变化之另一主因,是绘画材料的变革而导致了表现技法之丰富,两宋以前的画家基本使用绢素作画,用笔严谨工细,讲究勾、描、皴、染,精准规矩。但绢素不宜破墨、泼墨、积墨,即使有所使用也具有较大的局限性。至元初,长於渲晕渗化之画纸得到广泛使用,画家之笔墨表现技法拓宽了传统意义的范畴。绵性纸张有极强且出人意外的墨色晕化特色,可水墨淋漓,可干裂秋风,可润泽吐珠,可粗旷厚重;因而元之始,绘画顿生特殊表现物化之象,吻合於当时之理学精神,藉笔墨抒其情志,籍笔墨传其神趣,始开文人寄兴抒情画之风尚。
【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