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士剑 雕塑作品
在国内艺术界,井士剑被认为是一个具有古典气质的艺术家。这从他油画的题材、情节、色彩语言、构图以及精神性表现中都可以得到鲜明的印证。至于他创作的另一个重点——陶质雕塑,则带有更遥远时代的古风艺术特征。
然而,仅仅以“古典”或“古风”这样的词汇来概括井士剑的艺术又是远远不够的。井士剑的作品事实上呈现出更加开放和多维的内容与涵义。在他的作品中,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个人与世界、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关系深刻而奇妙地混合纠结,且在某种对峙的张力间并存着。
作为一个有思辨倾向的艺术家,井士剑象很多现代知识分子一样,身上秉承了中国传统文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人生哲学和西方现代知识分子担当“社会良知”、批判现实的精神血脉。入世与隐遁、救赎与逍遥这二元对立又相互转化的关系,一直是困惑知识分子们的永恒问题,而这一问题在井士剑的创作中又获得了新的视觉呈现和图解。然而,这问题本身是永远没有答案,也永远讨论不尽的。
思想的火光总是明灭不定,思想者,时而痛苦、焦灼,时而幸福、澄明,时而又悲欣交加……井士剑的作品中错综复杂地流露着这诸般情绪。综观他的作品,我们会非常清晰地感受到其中所饱含的强烈的精神冲突和内在的心理困惑。但井士剑毕竟不是一个哲学家、思想家,他只是一个敏锐而有洞察力的艺术家,他不是通过语词,而是运用娴熟的技艺和才情来表达这些精神体验,这些属于我们这个独特时代的精神体验。
井士剑常常运用寓言、象征、夸张、荒诞等综合艺术手法在作品中营造戏剧化的场景和氛围,并在其中留下悬念和谜团。要想一目了然地读懂井士剑的作品,通常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作品中的形象和符号充满了双关、戏仿和隐喻,有多种解读的角度和路径。关于这一点,或许可以理解为艺术家故意为之的巧妙设计,或许只因艺术家本能的敏感所驱使,当然更可能是二者兼备了。
井士剑自诩为“漫步者”,固然有漫无目的、优游自在的散步、散心之意,表明的是一种看待周围事物从容淡定的态度。但观其作品,“漫步者”有更多的寓意蕴涵其中。在什么样的环境里“漫步”,体现着漫步者的动机和心境。是漫步于杭州自然的湖光山色里,还是漫步于现实世界的滚滚红尘中?是漫步于自我人生的坎途,还是漫步于“刀光剑影”的艺术江湖?如果以波德莱尔认为自己的漫步和诗歌力量的发挥具有相同的尊严,是现代主义英雄的一种精神体现作为参照的话,那么井士剑的“漫步”无疑也具有文化上的深意,它不仅是一种走动方式,一种人生态度,更是一种直面纷乱的现实和自我,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精神回应。在“漫步者”井士剑的作品中,我们体味到浪漫、优雅与澄静,以及淡淡的落寞与忧伤,同时也感受到焦灼、迷惘和痛苦,以及内在深层的挣扎与反抗。自然、人、城市、历史遗迹,在不同的光影与色彩空间中交汇融合,奏响着宁静或激昂的不同乐章。
井士剑的作品根植于现实的经验,但又不是以现实主义的方式来表现的。他的作品虽然带有相当的现实感,你可以在其中找到现实中熟悉的事物,如人物的装扮以及山水风物等。但与这些现实感极强的事物结合在一起的却常常是一些具有隐喻或象征色彩的超现实符号。这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绘画与文学的常用手法,井士剑这些现实与虚构并存、时空交错、亦真亦幻的作品,可以说带有这一流派艺术的特点,不同的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充满拉美民族的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更具有神奇的色彩,而井士剑作品中流露的精神气质和格调是中国文人和中国知识分子式的,是点到即止、含蓄而不张扬的。因而,形容井士剑的某些油画作品譬如《愚公移山》、《黑夜击鼓》,带有一定的魔幻色彩应该是不为过的。
看一看那些在艺术家的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意象:西湖、塔、舟与人、三两成行的击鼓者以及陷于精神围城中的男女……,每一个意象的背后都有特殊的意义所指,每一个意象的组合都喻示着独特的心理图谱和精神情境。
西湖
湖光、山色、塔、舟与人所构建的画面,是井士剑作品中展现的西湖风景,它们既是艺术家现时熟悉的生活场景的审美再现,也是千百年来中国文人回归自然、寄情山水田园的理想生活范本。随着时代的变迁,西湖在艺术家井士剑的画笔下也开始变得如江湖般莫测起来,它时而欲浪翻滚,时而静谧幽远,而西湖风景中的人也已然发生了变化,昔日的文人化身为在欲海红尘中挣扎的欲望男女、在山峦湖畔永不停歇的击鼓者、在湖面荡舟的怀旧者,甚至是立于塔顶肆无忌惮、笑傲江湖的撒尿者……西湖曾经所代表的传统文化人格在现代商业大潮的冲击下变得四分五裂,而井士剑塑造的这些西湖形象反映了这一传统文化人格裂变后的新形态。
井士剑将所画的西湖称之为江湖,其实改变了西湖钟灵毓秀的本质,西湖成为了艺术家自由排演的舞台,叵测的江湖故事于是开始在井士剑的西湖上演。从古典的西湖到欲望的江湖,这就象是我们这个新时代寓言的生动案例。
“西湖”,“江湖”,折射出艺术家内在心理轨迹的发展与变化。
人物:欲望男女、击鼓者、怀旧者
接着,让我们关注井士剑油画作品中出现的三种人。
欲望男女,以巨幅油画代表作《愚公移山》为例,那都是些现实生活中常见的形象。看上去,他们象是社会的中坚和强者,在芸芸众生中,他们显得特别得优秀和突出。他们在画面上形象高大,顶天立地,就象过去政治主题性创作中常见的伟岸英雄形象。平凡的市井生活显然已被踩在了他们自己的脚下,他们显然就是现时的“英雄儿女”。然而,他们的神情没有体现为满足与幸福,却相反流露出深深的疲倦、疑虑和期待。乌云翻滚的天空,暧昧不明的远方,以及直立起来攀人肩膀的黑狼,都在暗示着人物内心的躁动不安。
击鼓者的形象反复出现在诗画般的西湖风景中,这似乎是颇为诡异的、具有寓言色彩的形象。令人不禁联想到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的小说《铁皮鼓》中拒绝长大的小男孩,他以不断敲打铁皮鼓的方式来抗拒成长,抗拒不可理喻的成人世界。井士剑画面中的击鼓者们总处在晦暗不明的雾霭或黑夜之中,他们为一种内在的激情与信念所驱动,并以迸发的生命力执着地行动着,而那击鼓的姿势则让我们不由自主地去聆听发自画面深处由远而近的阵阵鼓声,那鼓声就象进行曲一般激越而充满节奏。大地暗淡,夜色沉沉,神秘的光投射到击鼓者身上,冥冥中如有神明指引。击鼓者并不孤单,他们三两人成行,在幽暗或迷朦中行动。击鼓者在荒疏的山水中举行莫名的仪式,在虚无中敲击生命之鼓。
怀旧者,《三人行》、《江湖二十四小时》等作品中泛舟湖上的人们,是井士剑画面上最具有古典情怀的形象,圆形的构图中是平静夜色下的湖山景致,近水远山,一叶轻舟悄然滑行水面。舟上只有三人,不知是否取孔夫子“三人行必有吾师”之意?有流星从远处的天空中坠落,住在远山掩映民居之中的人们不知是否看见这美丽的一幕?真是好一派诗情画意啊!而舟上的今人面对此情此情是否又会发出今昔何昔之慨呢?画中人在古典的意境中徜徉,作画人是否也籍由画中人经历了同样一番追古怀旧的游历?回归山林,忘情江湖,这是所谓的怀旧者在喧嚣躁动的现代社会护卫自己的精神家园,寻找自我灵魂栖息地的一种奢望。
井士剑作品中出现的这三种形象:欲望男女、击鼓者、怀旧者,可以看作是现实、内心和理想这三种人格的象征,但更可以把它们作为处于文化、精神冲突中的当代知识分子自我人格三个层面的隐喻。循此路径,我们也走入了艺术家复杂的心象世界。
位于西子湖畔的中国美院,具象表现技法是其绘画教学的重要特色,井士剑的绘画,虽然在表达上非常自由,具象、表现甚至抽象都有涉猎,但总体来说还是以具象和表现两种手法相结合为主,基本不脱离具体物象,这显然是受到美院风格的影响。井士剑是东北人,但已在杭州生活了二十多年,江南的水土和人文渐渐滋养着这个带有黑土地野性气血的北方汉子。南北两种不同文化地理性格的杂糅,令他的作品无论在气质还是技巧上都具有刚柔并济的特点。井士剑作品中粗犷奔放的笔触和某种肆无忌惮的“英雄主义”气概,想必就是来自他血液中流淌的北方基因。而其作品里对西湖的细腻描绘和文人式的感伤情绪,则明显是受江南文化尤其是文人传统滋养的结果。井士剑的风格与美院代表性的具象表现绘画之间是一种游离的关系,美院教育偏重绘画的形式语言和技巧,而井士剑在掌握了语言和技巧后,很快就驾驭着这些手段进行自我的抒发——演绎自己的故事、搭建自己的舞台、构造自己的精神图像,也即由语言而抵达存在。
粗陶雕塑,是近年来井士剑创作中不可忽视的一个方向。井士剑的陶雕以人物为主,和他的绘画相比,具有更加古朴悠远的韵味。浑厚的结构,简练的造型,粗朴的质地,端庄的表情,初见这些陶人,令人有时光倒流之感,他们仿佛是来自遥远古代的神祗或使者,而再定睛观察时,又会发现这些人物的身上带有创作者明显的标记,如那略显臃肿的中年体态、雕塑脸上特别明显的“红眼”等等。凝神于这些雕塑时,有时会让人产生古代与今天相互对视的感觉。这里尤其要提到的是井士剑的一件大型群雕作品《三人行》,它不仅具备刚刚描述的那些雕塑人物的特点,还拥有着更多引人遐想的魅力。《三人行》的视觉母本显然是来自艺术家的油画《三人行》和《江湖二十四小时》,表现的主题仍然是西湖,这一点我们从船后作为提示与陪衬的陶塔可以得知。这件作品完美的效果应该是这样的:神秘的光投射到舟、人、塔上,它们的周围则是一片漆黑寂静,那里究竟是广阔的水域还是无尽的虚空,取决于观者的心境。三个人物的位置、姿势也发生了变化,他们不再是泛舟湖上的悠闲文人,相反倒似乎是肩负某种使命的行者,同心协力地向着某个方向前进。这神秘的两男一女究竟是什么人,他们同舟共济,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不用晦涩的语言,而是以朴素生动的视觉形式来激发审美和思维的乐趣,最终引领人们思考如许之多涉及人类命运的终极问题,这不能不说是这件作品的成功之处。
入世、救赎和隐遁、逍遥,生命价值的两极在井士剑的艺术创作中作为两种精神指向并存,而卑微的知识分子却常常是处在这两极之间,他们为此而徘徊、困顿、进退两难,不仅救赎无奈,也逍遥不得,最终只得以讥讽调侃的方式聊以自娱。井士剑的作品中也有这样的类型,在他的《玛莉莲·梦露》、《一切帝国主义和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等绘画作品中,偶像成为他调侃的对象,无论是电影明星还是政治领袖,无论是严肃主题还是娱乐话题,井士剑均以幽默和玩笑的方式加以处理,那些经过重新诠释和表现的经典图像,向人们传达着生命的无常和历史的荒诞感。
如果用一句话来为井士剑做个总结,似乎可以这样表达:凭借独特的才华和个性,井士剑以生命的本能、英雄主义的激情以及文人式的浪漫情怀,为今天的艺术界贡献了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当代知识分子精神图谱。
【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