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绝对不能错过的是上海自然博物馆的景箱。这是这座博物馆的灵魂部分。
很少能够见到景箱陈列如此集中的博物馆,大小景箱数十个,形态各异,全世界恐怕也是罕见的。这里的景箱显得粗放而生猛,大多集中制作于80年代之前,陈列方式非常具有时代特征。 欧洲的自然史博物馆里景箱制作相比之下虽然严谨雅致,但却难有这里的质朴有趣。我们可以注意到很多细节: 残旧的直纹布料,手写的标牌,有机玻璃板制作的生硬水面和石膏岩石。还有那些粗糙的油画背景,油漆过的树叶。
一个理想中的景箱不外乎两种形式。A:从物质世界切下一个立方体。可以从容地观察它 B:在永不落幕的舞台上演出一个精心摆布的现场。我本人更喜欢后一种人为的戏剧感。正像传统舞台布景都是涂了油彩的一层层布片一样,只有面对观众的一面才是有用的。科学的精确其实已经在手工制作的过程中大打折扣;装饰、无所不在的个人趣味会再次打扮它,使他呈现让我们感动的细节。这是对自然的再创造,是艺术。在上海自然博物馆,本土式的构图感和趣味随处可见,它们是特别古典的,特别社会主义的,尤其是特别真诚的。少了一些职业艺术家过度的细腻和矫饰,多了一些天真和实用主义的粗率和急智,但丝毫没有我们这个商业时代的庸俗。 景箱的静态展示方式给观者时间停滞的错觉,正如绘画和雕塑,只有将时间停滞,这种几乎是崇高的静止带来的永恒感才会浮现。残破的布景,断裂并露出骨架的标本只能更加强化这种古典悲剧般的效果。用家禽和孔雀羽毛假扮的始祖鸟(黑白图《始祖鸟》)落满灰尘靠铁丝绑在假树上,草率的修整痕迹历历可见,早已灭绝的生物可以用这种方式重现,我觉得是伟大的发明。你还必须看看两栖动物部分《大鲵》(彩图《大鲵》) 。这是我个人最喜欢的一个景箱,它几乎能做恰佩克(Karel Capek) 《鲵鱼之乱》的封面。布置者精心制造出了巴洛克绘画般的场景,(也许不是有意的)几条大鲵扭曲的姿态和身后的层叠巉岩几乎传达出一种绝望的末日气氛。这种对现实主义有限的扭曲制造了一件超现实主义者梦寐以求的作品。看到鱼类部分《鲸鲨》(红蓝图《鲸鲨》)展柜,达米安.赫斯特之类的艺术家也可以歇歇了。这里也有一条鲨鱼,首先绝对比他的那一条大。其次,他没有后边悬挂的那一圈蓝色塑料布,正是这像旧丝绒一样闪亮的塑料布给整个场景带来殡仪馆一般的庄重和安详,这大鱼让人觉得如此亲切,全无恐怖之感。实际上,这座博物馆里的大多数动物标本,都让我感觉到这种亲切。奇怪的是,不包括灵长类部分,我一直害怕呲牙咧嘴的猴子。记得北京自然博物馆里有一具猩猩标本,它那颜色剥落、带着一道里边呲出几丝棉花的大裂缝的长脸几乎害我做噩梦。但是我喜欢上海自然博物馆一楼展柜里的猩猩骨骼(红蓝图《人类起源于动物》),它和旁边的人类骨架显得是如此优雅,干净和亲密,它们曾经是70年代《从猿到人》展览的一部分。 据说中国缺乏博物学传统,对于自然界我们一直坚持实用主义态度,正如小时候被告知的:"猪的全身都是宝”--今天还可以在上海自然博物馆找到这么一个完整的展柜。苍蝇、蚊子、老鼠、麻雀这四害的存在也曾经被提升到政治高度(后来麻雀被平反了代之以臭虫)。当然我们有《山海经》,有《梦溪笔谈》,还有《太平广记》散落的一些片段(据说中科院的学者能够从山海经和诗经中考证出300多种已知动物,我相当吃惊)。相对于西方自亚里士多德、大普林尼、布封、林奈,居维叶到达尔文延续至今的自然研究史,我们还是显得漫不经心。只有自然能够对现实产生具体影响时,我们才会变得超认真起来。于是有“河图洛书”,有“天人合一”,也有了为恩格斯《从猿到人》这本书专门制作的展览。
如果《从猿到人》这个展览能够完整留存至今,那会是一个时代最有趣的纪念碑。从现有的展品和后来我们找到的资料来看,这曾是一个被当作政治任务认真对待的大制作。但如今只有从一些仿青铜的石膏胸像、从过道角落里依然高举火炬的猿人雕像(红蓝图《猿人像》)身上才能感受到那种进化的革命使命感,事实上,那些严肃的、目光坚毅的猿人像和曾在历史博物馆里摆放的太平天国领袖们的石膏像是那么相似。我真的希望能拥有一些那种使命感,那会使我在这个西方科学家判了死刑的宿命论宇宙里感觉到自己的确属于地球统治者的一员,才不想和其他物种讲什么平等。从低级到高级,一部螺旋形上升的进化史从小就植入了我们的头脑。缺乏目地的宇宙听着是那么乏味。据说西方人一直对我们长期信奉的唯物主义科学一元论哲学观感到恼火,称其为”科学宿命论”,其实这真错得离谱:他们才是基因宿命论者,至少连个举火把的猿人都没有。
通过官方渠道我们还得以进入这个世界普通观众看不到的部分,废弃的美工室(红蓝图《美工室》),走廊(黑白图《办公区的楼梯》),办公室(黑白图《兽类研究组》等)。库房曾经挤满了各种标本,现在都已搬迁到那个后现代风格的新馆,只留下大批空荡荡的展柜,有些未清理的展柜里还散落着骨骼碎片和羽毛(红蓝图《标本柜》)。这种局部的荒凉又是一个魔境,即便在我的梦里也不曾见到:旧日的食堂里胡乱堆放着巨兽的肋骨(彩图《鲸骨》),倚靠在幽暗过道里的巨大骨盆(黑白图《备用展品存放点》);楼梯下曾经是星球模型的铁球布满铆钉,照亮它的的光源犹如上帝的眼睛(黑白图《星球模型》)。老天,怎么还有这样的地方!似乎是宇宙之熵故意在这一片混乱里搅动出如此蛊惑人心的画面,可就在几米以外,墙外刺眼的阳光下,还是那个喧闹拥挤的现实。
冯梦波花了大量时间泡在这里拍照片,几乎要使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起疑,其实他目的很单纯,记录,把现有的一切记录下来是惟一能做的事情,因为这里已经在发生变化。很多照片都是正对着展柜拍摄,构图保守得犹如博物馆的图录,这样做的好处是角度非常客观,能够保留最大限度的信息。看到屏幕上放大的局部时,我们满意极了,不光是展品的细节,展柜玻璃上的反光还记录下了周围的东西,这简直是个无限的新世界。新近拍摄的立体光栅照片部分还原了拍摄时的空间,包括反光,我敢说这是绝无仅有的奇妙画面,就像一面有些模糊的镜子反射回来了几个月前所面对的光线。他辛苦的工作得到了最好的回报。
博尔赫斯在他那篇伟大的《巴别图书馆》里描写了一座绵延无尽的宇宙图书馆,如果把它改成博物馆,那就正好是宇宙的一个完美复制品而非隐喻。所有的博物馆(包括正在搬迁的和已经废弃的)都是现实世界经过精细筛选的缩小镜像;正如一面镜子,我们也得隔着一层玻璃观察一切。玻璃和柜子是必须的(玻璃裂缝和尘土也是必须的),它不断提醒我们的存在感,至少在时间的这一片段上,我们存在。其实在柜子里那些玻璃眼珠的标本看来,我们几乎是匆匆掠过的鬼影,几十年来柜子里的时间和外边显然不一样。现在流行的博物馆“互动”展示方式取消了玻璃柜,也就取消了这个柜子里的宇宙和现实之间的区别,魔法消失了。
最后我差点要写一段抱怨文字,因为他们最终会破坏这个稀罕的标本,贫瘠现实中少有的奇观。但上海自然博物馆动物学分馆从延安东路260号搬迁的事实无法改变,我们成了一些不合时宜的怀旧者。不过面对这些照片,我心里忽然涌出一些胡思乱想:量子理论中非常引人入胜的多元宇宙论认为,当一个足够大的改变或判断做出后,宇宙分叉了,比如那个宇宙里,猿人的火堆熄灭了;这个宇宙里,北京的城墙和她的壮观的9个城门还矗立着;某个宇宙里,恐龙们在登陆火星, 另一个宇宙里,我们从来没和麻雀作过战。这可以使自己多少得到一些心理补偿:这些照片表明在某一个不远的宇宙分支里,另一个自然博物馆还会存在下去,猿人还高举火炬。
2012年8月7日4时于望京
【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