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11日-10月7日,由沈瑞筠策划的“脉冲反应——一个关于艺术实践的交流项目”在广州时代美术馆举行。交流项目先后邀请20余位艺术家,先后围绕“自我组织与在地实践”、“后历史状态下的艺术生产——艺术在当今社会现实中如何可能?”、“个体与共通体”等话题展开自由讨论。
文本拟就第四组讨论“后历史状态下的艺术生产——艺术在当今社会现实中如何可能?”略作梳理和探讨。参加此组讨论的艺术家有王音、张慧、朱昱、秦思源、何岸、蒋志、张洁白、段建宇、王卫、沈瑞筠、郑宏斌等,话题涉及水墨问题、公共性、表态、情感、理论(观念)、强图像/弱图像、弱主观等。
“后历史”:作为一种论域
我不知道主题中的“后历史”概念出自何处,是如何界定的,巧合的是,上周(9月21日)开幕的由OCAT主办、格罗伊斯策划的“历史之后:作为摄影师的科耶夫”展览也是以“后历史”为论述起点。不过,相信大家耳熟能详的还是福山的“历史终结论”(1989)。今天来看,这更像是一个笑话,甚至连福山自己都不再相信,十七年后的《国家构建》(2006)某种意义上就是对他早年这一观点的一次反思和调适。事实证明,柏林墙倒塌后世界并未走向自由民主的大同,反而国际冲突不断。所以有人说,当代西方真正的思想家既不是福山,也不是罗尔斯,更不是福柯、德勒兹,而是亨廷顿。
当然,我们这里所谓的“后历史”还不是福山即意识形态之争意义上的“历史终结”,相对而言,它可能更接近“后历史”的源起科耶夫,而不是福山——尽管福山本人也是深受科耶夫影响。比如,科耶夫的“同质化国家”与福山的“历史终结论”还是不乏同构之处,后来科氏对于拉丁帝国的理论建构与福山的“国家构建”之间也能找到对应。我们还可以就此追溯到尼采,其实他的“永恒轮回论”已经将历史终结了,包括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和“精神现象学”也与之相关。
那么,在科耶夫的论述中,“后历史”到底指的是什么呢?科氏认为,“历史的终点并不在未来等着我们,而是过去就已经发生了,那是在拿破仑战争时期——这一点已被黑格尔哲学证明了。根据科耶夫的说法,历史是随着法国大革命走向终结的,而法国大革命使人的欲求得到了普遍的承认。”因此,“后历史的状况表现为人类欲望的内容(即对食与色的兽性渴望)与这种渴望在历史上所呈现的人性、文化、象征的具体形式的分离。”[1]
这样一个历史叙事成为后现代哲学话语的基础之一。后现代之为后现代,某种意义上就在于它已经逸出了现代历史叙事的轨道。或者说,它是将人类从logos叙事的束缚中彻底解放出来。
至于说,现实是否处于“后历史”在这里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对此已不同程度地有所体认。因而,它真正所提供的,更多是一种观看机制、思考角度或叙事方式,而并不——也没必要——具有完全的现实针对性。消费社会虽然带有些许“后历史”色彩,但“均质化国家”还是显得过于乌托邦了一点。所以,我宁可将其视为一种论域。
“墨不到”:水墨,抑或当代的问题
依循艺术家们的讨论,我不妨也从张洁白策划的展览“墨不到”谈起。在我看来,如果放在水墨史或中国画史,“墨不到”的颠覆性和断裂感无疑要远远超过新文人画和实验水墨。在这个意义上,“墨不到”深具“后历史”感。
张洁白的出发点非常简单。他说,中国的很多艺术家在这个事情(水墨问题)上,有点像“我爸是李刚”的感觉,都喜欢跟古代扯上直接的关系,这是不自然的。这也是刺激他做这个展览的主要原因。……他观察到,很多当代艺术家从来不接受水墨,觉得这里面有点腐朽的味道。于是他就想把这些艺术家拉过来,强迫他们跟水墨发生点关系,看看能出现什么。[2]
至于“墨不到”是不是水墨,或者说水墨这种材质、媒介乃至话语方式还有多少可能其实都是没有答案的论辩。这里的意义在于,它将水墨这种材质、媒介从固有的叙事逻辑中脱离了出来。如果说,以往的叙事经验中总是不可避免地带有种种历史的限定,比如文脉精神,传统气质,士人认同,等等,那么在“墨不到”,水墨仅仅只是一种纯粹物理意义上的材料。事实上,只有在这个物化的前提下,我们才可能能将其视为一个平等的话语方式。
王音就此举了一个“如丸走盘”的例子非常形象。他说:中国学术有汉学、有宋学,清代的朴学,它们不断的变化,但都是在盘子里,只是这个盘中的丸无时无刻不在变动。但是到了1905年左右的时候,这个丸子出了盘子。盘子碎了。他觉得水墨与这个没什么两样。
所以说,“墨不到”的真正意义不在于水墨与否,而是揭示和呈现了一种“后历史性”。当盘子碎了的时候,主体无限弥散,进而落入一种“虚空”。这与其说是水墨问题,不如说是一个关于“当代”的问题。
艺术何以落地:主体的自足与个体实践
对此,张慧似乎不以为然。他说,“一个东西在降落的过程中,我们永远不知道它在哪里的时候,也不知道它会怎样,这看上去非常可怕。但它的可能性都在产生,它降落有可能是在找托接它的东西。而‘墨不到’只是呈现了一个东西摔碎了,落在地上的感觉,很多可能性都没有了。这个过程中,‘找依托的状态’都不存在了。”也因此,他一再强调艺术的落地和依托的找寻。实际上,这已然构成了对于“后历史”之革命、颠覆意味及其虚空感的警惕和反省。在我看来,其中关于公共性、观念(理论)、情感、表态的讨论都是不同程度在寻找一种依托及落地的可能。或者说,是一种落地的焦虑。
1.艺术与公共性
自90年代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引介至今,“公共性”一直是艺术界讨论的焦点话题之一。实际上,我们都知道,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是现代性反思的生成。它是有前提的,它有一个现代政治的底色作为支撑。而且,哈贝马斯还有另一个与之相应的著名论述:“未完成的启蒙”。因此,他诉诸“公共领域”根本还是为了重建现代性。于是,理性、交往与秩序构成了“公共性”的核心内容。一方面,他反对政治集权对个体的压制,另一方面,他也无法容忍原子化个体对于理性秩序的破坏。也就是说,他尽管诉诸作为第三空间的“公共领域”,但目的还是为了重建个体理性与政治秩序。这意谓着,“公共领域”并没有溢出这一二元平面,它不是一个立体关系,而更像是一个灰色地带,且依然受制于理性与秩序。
问题在于,如果被移植到当代中国语境后的“公共性”意味着什么呢?不少人试图通过这种虚拟的山寨的公共性诉诸理性秩序的建构。然而,实际上,在我看来,它非但解放不了个体,反而可能会使其陷入更深的后集体主义泥潭。讨论中,秦思源就已提醒当下中国谈论这个问题可能还没到时候。中国极少存在完全意义上的公共领域。因此,过分强调公共性有时反而成了对于个体性的消耗。[3]
说到底,公共性问题之所以不断得到重申,还是因为艺术家总是试图从个体或艺术的外部获得实践的可能。秦思源援引了格罗伊斯关于“强图像”与“弱图像”的区分。其中,前者多指日常生活和大众文化中的媒体图像,后者则指艺术家的工作。前者看似强大,但因很容易被忘记,反而很弱。而后者,看似是弱的,其实是强图像。所以,并不是借助于现实,作品的力量就更大。也就是说,并不一定非要借助个体之外的因素,就能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何况,这同样很难界定。比如对于公共性,其实无须焦虑。
2.艺术、表态与情感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时常听到艺术家的知识分子化,当代艺术应该体现某种立场和态度,等等类似的论调和口号。那么,艺术到底要不要表态呢?
有人说,艺术本身就是一种表态,表态无可避免,关键在于如何表态。所以,不表态也是一种表态。在这里,态度实际上是被压缩在去态度化的艺术语言中。也即是王音所谓的“表态的曲折性”,所以他自己在创作中尽量依靠直觉,回避表态。不消说,最容易沦为符号的往往是简单的表态。
问题在于,当表态被泛化的时候,表态与不表态的界限在哪里?凭什么说这是表态,那是不表态。证成表态的依据是什么呢?没有答案。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过分强调表态本身其实也是公共性焦虑的一种反应。
和表态一样,我们同样很难界定艺术有情感和无情感的界限在哪里。对有的艺术家而言,情感是其创作的支撑;而对另一些而言,情感恰恰成为他们创作的障碍,所以尽最大可能地剔除情感。不过,很难说这里就没有情感,有时候没有情感也是一种情感。情感也无法避免,更没办法彻底剔除。
事实上,表态和情感都很容易将艺术引向政治正确与否的向度。问题是,时下我们还能不能以政治正确与否作为判断艺术的标准呢?可以肯定的是,1960年代以来左翼文化运动所塑造的那些标准今天已然失效。
然而问题的关键还不在这里,真正的困境是:一方面我们警惕艺术沦为政治道德的工具,另一方面,我们自身又因为常常拒绝政治关涉而陷入了自我的伦理拷问。就像何岸,一方面举到埃迪·亚当斯那张著名的越战题材照片,困惑于作品的不断被景观化,从而抽离了其内在的真实情境及其伦理所指,另一方面又觉得福柯所言也不无道理:如果西方的现代艺术史中没有萨德侯爵,那就无法建立起现在这些了。不过在朱昱看来,这些都不是艺术创作的出发点,如果是这样的话,反而很容易被这些东西所绑架。王音的经验是,虽然也读理论,但还是习惯用自己的直观的、直觉的判断。就此,张慧似乎不这么看,他认为如果这样的话,作品很容易就空了。
说到底,表态也好,情感也罢,都无法回避。可能,这里只关涉到一个度的问题。至于这个度如何把握,何岸举到中国武术里“隔山打牛”的例子,他认为这也是一种表达。因此,艺术家对力量的把握要有讲究,艺术家要找一个属于自己的表态方式。比如蒋志,他的经验是要尽量消除向他人传达的欲望,所以创作不是要传达艺术家的意见、思想,也不是要告诉这是一个真相。让“自我”变弱,才会让人成为一个自觉的人。将“主观”弱化到极致。但需要表明的是,这里的主观其实更多是一种被经验化和知识化了的主观。
3. 艺术与知识
陆兴华认为,当代艺术实践不需要依赖艺术史。有人甚至还以艾未未的艺术实践作为例证。其实据我所知,艾未未反复强调杜尚、博伊斯、沃霍尔在艺术史上的重要性及其可能带给我们的启发。
在对话中,张慧虽然没有明言艺术史对他的影响,但不难发现,艺术史上的画家对他的影响。比如最近这两年,塞尚对他的影响,包括多年前对黄宾虹的研究等等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绘画。
同样,汪建伟对于理论的依赖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未来的节日”更是如此。包括王音,读余英时的著述对他的绘画不能说没有一点影响。……这样的例子很多,可不知为什么,今天还是有不少人对此颇有微词甚至不乏诟病。其实,熟悉艺术史的都知道,这样的方式并不鲜见。1980年以后的艺术家和批评家一直大力投身于理论和批评性分析。甚至可以说,源自各色理论视角的概念塑造了1980年以来的艺术创作与接受,最具影响力的几个理论视角包括后现代主义、符号学、后结构主义、女性主义和后殖民主义等。[4]今天亦然,朗西埃、阿甘本、巴丢、齐泽克等哲学家的理论与思想深刻地影响着很多艺术家的具体实践。因此,知识不一定对所有艺术家有效,但至少,可以成为或已经成为当代视觉生成机制之一。
张慧在讨论中反复提及“依托”和“落地”。我在想,这里的公共性,态度和情感,还有理论与艺术史等算不算他所说的“依托”呢?
张慧说:“如果连土地都没有,怎么盖房子呢?”他举了一个例子,有一部小说,一个人飞起来了,怎么飞的呢?晾在外面的一张床单被风刮起来了,他就去抓,抓着抓着就飞上天了。他觉得可能存在很多让人惶恐的东西,但是任何状态中都会有一个依托之物——一个能够自救的、依托的、依靠的东西。做艺术也一样,总有那么一个或几个依托的东西。
我想,这个依托可能是公共性,可能是态度或情感,也可能是某个理论、某个艺术家或某幅画,亦或是一种直觉或其他。张慧所谓的“依托”对每个人而言可能是具体的,但如何“落地”以及“落地”本身却并不明确,相反,他寻找依托的最终目标恰恰是为了开启种种——不是虚空的而是落了地的——可能。他认为如果没有这个依托,这个可能就会落空。言下之意是,今天,诉诸纯粹的落空其实并不难,真正难的是能不能寻得能够落地的未知与可能。——除非你说,落空也是一种落地。
实际上,张慧的反省既不是为了回到某个实在的目标——无论公共的,还是私人的,更不是为了遁入“抽象”与“虚空”。张慧的目的还是为了回到一个自足的主体,一个有机的个体。其实这也是自由主义的要义所在。在这里,个人自身就是一个有机体,人不能和自己分离而生存。也因此,还不可将自由主义简单地视为虚无主义。个体自身其实足以克服虚无的可能。所以,这里所谓的公共性、表态、情感、知识其实只是个体之为个体的组成要素之一,而不是独立于其生命之外的存在,更不是其意欲和目的。
因此,一个人就是一个有机体,一个世界,一个磁场。而公共性,态度,情感,还有理论知识,包括身份等等都不过是这个有机体或世界的组成要素。所以关键已经不是要不要依托的问题,而是如何依托,从而使其转化为个体自身的一部分。而所谓的落地,实际上就是我们能不能找到这个有机的自我,回到这个自足的个体世界。就像张慧说的,这个依托不是(个体世界之外的)理论性的,而是艺术家自身的依托。当然,有机的自我可能是意味着落地,但其并非是艺术的目的,它还只是一种依托而已。艺术本身没有目的,但有依托;其本身意欲开启未知,但须落地。
小结
所谓“后历史”论域下的个体实践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如何将主体从集体意识和线性叙事中解放出来,回到个体实践;二是个体本身就是一个自足世界,一部有机的历史,而绝非是原子式的复数个体及其所建构的抽象世界与历史。
回过头看,张洁白的“墨不到”某种意义上还处在第一个层面上。何况,对于大多艺术家而言,水墨并非是他们自身有机的一部分。所以,很难成为其依托和一种落地的可能。或者说,它是从一个极端滑向了另一个极端。有人说,后历史也好,后现代也罢,都不过是一种态度。所以在这里,我宁可将“墨不到”视为一种态度。
可见,“后历史”在这里只是作为艺术回到个体的一个前提,一个条件,或一个预设。它不是事实描述,而更像是一种反思的态度。惟有如此,个体才能回到有机与自足,也才有可能成为“巫师”。因此,所谓的个体实践是一个有机系统的内在运动,而这个系统及其运动则潜藏着无限生长的可能及不确定性。有时,它或许会逸出这个有机体,但又始终依附于这个有机体。它或许来自虚空,但本身并不虚空,更非走向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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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鲍里斯·格罗伊斯:《作为智者的摄影师》,2012,未刊稿。
[2]第四组讨论《水墨问题》。后同。
[3]当然,针对具体问题还需有所区分,比如艺术的公共传播,与艺术如何介入公共,包括美术馆的公共教育等,它们之间还是有着很大差别。如就艺术实践本身而言,公共性显然不是唯一目的和目标,更多是作为一种角度和方式。艺术实践不是为了解决公共问题,但公共性可以成为其语言的一部分,甚至全部,比如展示空间与艺术的关系,公众的参与、介入或干预,等等。
[4]简·罗伯森、克雷格·麦克丹尼尔:《当代艺术的主题:1980年以后的视觉艺术》,匡骁译,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11,第35-44页。
【编辑:于睿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