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
据诸家网媒报道,2012年7月26日,是启功先生诞辰100周年纪念日。
从网络及印刷品所刊示的照片看,启功生前体态圆肥、鼻梁架镜、爱眯眼笑,真有点他所自况的“熊猫”风味,进一步说,是“布玩具熊猫”。逮至晚年,策杖流憩、肉赘赘而腹便便,尽管寿祚绵长,遐龄九秩有奇,但还是很让人为他的健康担心。“熊猫”残年果然“病了”,还病得不轻:行动不便,拄着四脚铝合金架;小便失禁,挂着导尿袋;此外,还有诗词作品如《渔家傲·就医》、《七律·心脏病突发》、《五律·心痛》、《七律·忽然患聋》、《南乡子·颈架》、《五古·颈部牵引》、《七律·痼疾》、《沁园春·美尼尔氏综合症(中东辙、江阳辙、言前辙三首)》等可证。唉,元白老爷子可是遭了大罪啦。
除了体态“松弛”,启功还性格“松活”。这方面,台静农(作家、文学评论家、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曾以“淘气”状之,最是贴切。这词儿,是他读了老友晚年“涮”味十足的《自撰墓志铭》等诗词作品后脱口“总结”的。对此,启夫子也不避讳:“编顺口溜是我的特长,……编完后还要在相好的同仁间传播一下,博得大家开怀一笑。……淘点儿气,犯点儿坏,也是人之常情,只要适可而止。”启先生的幽默风趣是出了名的,折磨人的导尿袋被他戏称为“赐紫金鱼袋”;牙坏了就捂嘴,连说“我无齿(耻)”;颈牵引就说“我上吊”;吟诗、著文甚而学术演讲,悉以“胡说”自嘲,“我们这族人在古代曾被广义地称为‘胡人’,那么胡人后裔所说,当然不愧为胡说。即使特别优待称之为诗,也只是胡说的诗。”(《启功韵语·自序》)。对先生而言,如斯例子,在在皆是。幽默之外,谦虚、随和、仁厚、宽容等词汇,在关于启功的回忆文章中,直似雨后春笋。令人油然而生感佩的故事实在太多,兹不赘。
我想阐明这样一个观点:与“松弛”、“松活”、“幽默”、“谦虚”、“随和”、“仁厚”等概念形成剧烈反差的,是启功的书画风格。班班易见者,乃“启体”书法,秀劲、谨雅、蕴蓄、清肃、修拔、端朗、紧凑,绝无疲沓、毫不懒散、厉践矩矱、远去粗俗,用“坚净”二字概括,怕是再恰切不过。坚净居中坚净翁,体貌与行世,怎会如此“龃龉”厥腕底之书?“书如其人”的观点,在启功身上所发生的“折射”现象,该如何解释才算合理?我个人非常钦仰启先生其人,并非常喜爱其书,对于表面上看似枘凿的两者,我的一得之愚是:所谓“松弛”、“松活”,也许正是“坚净”的另一种极致表达。对足堪名家的书画人(广及文艺人)而言,某种内质风格的极致状态,往往有顺、逆两种截然不同的走向。一般情况下是顺向的,比如金农与“漆书”之孤冷高拙、朱耷与其书画之危穆奇僻;此外便是恰成反动,拿齐白石来说,那种雄健泼辣、纵横天真的书画篆刻风格,与其秀骨清相的书生形貌、谨慎吝啬的小农做派,是很难联系到一起的。还有赵朴初,貌似“启功之书”而书如“元白之貌”,以至于若干年前首次见到两人合影,我便依“书风”印象而误判了他们的“真身”。
体态容貌、日常举止与艺术风格之间,一定存在某种关联,留待智者作进一步查考。讲到这里,干脆再拽出一个“南辕北辙”的极端例子,那便是河南的水墨人物画家李伯安。李于20世纪末名噪画坛,靠的是长卷巨制《走出巴颜喀拉》,以及本人“画未竟而身先死”。在中国,“死”竟然成了一种引发关注、赢得价值认知的有效手段,可见我们的神经已经麻木到了何等程度!实际上,如果没有冯骥才、刘勃舒等文艺界“腕儿”的振臂高呼,单凭一“画”一“死”,李伯安大概还要继续“圉圉焉”下去,岂敢奢望今日“洋洋焉”的燎原之势!故而我劝书画诸君,闷头创作之余,还要操心拜识几位掌控着艺术话语权的“大佬”,免得将来泉台路近了,一仍门庭凄寂。
扯远了。李伯安与我虽然先后供职于河南美术出版社,却缘悭一面。他死后,我曾以记者身份采访过彼夫人,另佐以相关图文资料可知,李伯安白皙文弱、轻言缓语、良善宽和、拙于世术,却画风狞厉奔纵、沉郁森冷、倔傲深浑、势吞八荒。画家与作品之间的关系极为紧张,迸发出巨大张力。这般触目惊心的“坼裂”景象,几令人瞠目结舌,右于启功多矣。
启功书法之余,还寄情于小写意花鸟画创作,题材计有松、竹、梅、兰、菊、荷、葡萄等,另有相当数量的意笔山水,画风清雅秀劲,颇类渠书。事实上,少年启功即有丹青之志,一心想做名画家,十几岁时拜贾羲民为师,复经贾介绍问艺吴镜汀。贾长于画理及鉴定,素来反对王石谷山水琐碎刻露的风格,吴却独有情衷,在具体技法上,启功或从吴为多;20岁前后,又拜识溥心畲、溥雪斋、齐白石、张大千等名流,在诗文、书画、金石方面获益匪浅。启功在绘画研习上的一个重要节点,是对溥儒所藏的一卷无款宋人《山水》及明代“松江派”画家沈士充的《桃源图》,精意勾摹数遍,从而夯下了较为坚实的根底。统而观之,启功的摹古对象,主要还是“元四家”与“清四王”,典型的传统文人习画路子;到40岁,建国之初,启功画名已在都门与日骞腾,深受当时正奉命筹建中国画院的叶恭绰之赏识,曾派他到上海等地考察。如果不出意外,自北师大调入画院专职绘事,则今日启功,不说迫近大风堂,至少未必以李可染为谢。孰料变起俄顷,反右运动开始,启功以“叶派人物”获罪,从此画途断送。文革后期以来,书名日隆,墨债猥集,疲于应付,丹青自然冷落。偶值技痒,无非零笺片纸、故技稍温而已。那个曾经饱满美艳的“画家梦”,唯有在长长的咨嗟声中任由它破碎去了。
启功启功奈若何!对他来说,没怎么想当的“书法家”却当得铺天盖地,心驰神往的“画家”却做得零敲碎打,造化弄人如此!在时势命途的揉捏、摆布之下,一己之奋争,往往显得“蚍蜉撼树”般渺小、可笑复可怜。最终,冠一顶啥样的帽子来总结人这辈子,尤其是有着浓烈文艺情结的“痴者”的一辈子,很难说,真的很难说。
有时候,再难说也得硬着头皮说。譬如评论启功的书画艺术,便是一件相当为难的事情。他太完美,温润如玉、莹朗如月、坚净如冰、渊博如海,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挑不出什么大毛病,甚至让人不忍挑剔。在美术批评写作中尖刻如我者,在启功这个选题前,竟然徘徊移日而无从置喙,放弃之念闪烁数四。我自诩的那些“药石之言、燃犀之语”,拿来对付启功,基本没什么作用。因为在相继阅读了《诗文声律论稿》、《古代字体论稿》、《启功丛稿(论文卷、艺论卷、诗词卷)》、《启功人生漫笔》等大量资料之后,我个人认为,将启功视作文艺界、学术界、教育界一面镜子,堂堂正正、烛幽洞微的镜子,锋利点说,一面其大无匹的“照妖镜”,或许才是最具压强的震撼选择。
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启功的“照妖”作用体现在多个方面。当今文史、书画界,沽名钓誉、妖淫造作之徒,可谓摩肩接踵。只须照照启功这面镜子,牛鬼蛇神们便将原形毕露了。
首先,启功是丰厚学人,学术研究涉及中国文学史、艺术史、历史学、语言学、文字学、佛学、民俗学、敦煌学、文物鉴定等领域,尤其对清季典章制度之熟悉、书画碑帖鉴定之精湛,堪称当代独步。一篇篇论文、一本本著述扎扎实实地摆在那儿,我欲不敬重不得已。这不像某些长年蹲踞高校、以“著名学者、教授、博导”自我粉饰的座山雕式人物,双鬓早已苍苍、腰包早已鼓鼓,却拿不出几篇严格意义上的学术论文;其次,启功精研诗文、深通格律,不仅能作高华谨饬的文言文,还能写平实流畅的白话文,诗、词、曲、联更是信手拈来。这不像刘正成(国际书协主席)、朱清时(南方科技大学校长)两位,为贺66岁同寿,于2012年农历六月初六这天,登峨眉金顶“赋诗”,并将各自诗作(刘句:锦城论道又寻幽,白象云开天门晓。十面佛光沧海近,六六寿同峨眉高;朱句:六六老翁相携游,普贤开颜云海秀。四面八方皆平安,行愿品高驻心头。)高悬网际、广为传示。拜读之下,竟然平仄、韵脚、意境俱亏,老哥俩这把年纪,又是所谓“文化名流”,也真好意思得紧!再者,启功尊师(陈垣)爱妻(章宝琛),至死不渝。他售卖书画作品,筹资百多万元,以恩师书斋名(励耘书屋)在北师大设立“励耘奖学助学基金”;相濡以沫的老伴去世后,他坚不续弦,为拒媒人上门,断然将双人床易作单人床。这不像时下书画界的师徒关系,熙来攘往,莫非名利。闻有河北书协主席某某,所纳弟子多系地方官员,上演了“拜师门”丑剧。也不像某些书画人,个人状况稍有起色,便闹离婚、置二奶,妄念丛生,鲜廉寡耻。如是等等,不一而足。
在当下“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诗文书画界,没有人比启功作镜更具资格、更合适!他是一脉清流,让污泥浊水自惭形秽;他是一眼深井,令“半瓶子醋”们枉自晃荡;他更是富含紫外线的一束骄阳,蠢蠢欲动的“五毒四害”,至少需要稍稍敛容、略略绕行,才能免遭消杀。
设若蚌镜自照、犀角独喻,则我斗胆以为,无论书法还是绘画,启功都将“雅人深致”做到了30年来第一人,这点后世自有公论,不必当面打嘴仗。有人诟病“启体”直白寡味,那只好怪自己完全不懂欣赏。自点画之间涌溢而出、酌焉不竭的学问书卷之气,并世无两。斯般气息,在而今艺坛,贵如高原雪莲,不可能再有养蕴发挥的土壤。然而,恰恰是总以“学问”的心态及手法从事艺术,招致启功书画“理性”迈于“感性”、“程式化”强过“人性化”,真宰上诉的感觉因之削弱。启功原本有着丰富的个人性情,但在书画艺术创作上,却被“学理”二字绑架拘禁。类如汉字结构的“黄金分割律”、“楷书、行书结构要紧凑,间架不好,就谈不上用笔”等说法,事实上都是“学理”思维之业障。若以国画史作类比,则不客气地说,启功的路子正如逊清山水之“四王”。故而,单就书画艺术言,启功可称名家,甚至大名家,却与“大家”无缘。
启先生的书画,坏就坏在太守“规矩”了,遗憾就遗憾在太少“淘气”了。他的“淘气”,没用到书画上,却在诗词艺术之圃奇葩怒放。那些不避俚俗、不择题材、疑古破古、呵佛骂祖的做法,为“真情井喷”铺设了宽阔河道。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启功的诗词创新,才真正当得起“启体”二字,与齐白石在国画上的“衰年变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就艺术高度而言,“启体”诗词并不亚于白石老人的花鸟画,只是当世尚未意识到而已。启功称“诗词大家”可无愧色,这个结论我有自信接受历史检验。近30年来当得起这个称号的,首先是聂绀弩,再就是启元白。
鉴于启功书法俗名太大,这里不妨多谈几句。照我看,他的一个重大失误,是自绝于篆隶,致使其书古厚之气大阙。可靠资料显示,启功曾云:“不能说篆、隶优于楷、行、草,书体本身没有优劣之分。”这话当然没错,但何绍基所强调的“书贵有篆分意度”,看来他是绝难梦见了。行草书必以篆分翊戴,方有“出尘”之致,是为不刊之论。从不写篆隶的启功,在与学生讨论书法家要不要做到“各体皆精”时,竟然问道:“为了画鸡还要先画蛋,画蝴蝶先要画蛹吗?唱京剧的青衣还要会唱花脸吗?”如此发问出自启先生之口,我的确是惊讶了许久的。
某猥以空疏,关于启功的学术与艺术,还要抛出一个令人侧目的陋见:陈垣之诲训,促成了启功学术,但也拖了他书画艺术的后腿(见启文《夫子循循然善诱人》)。令我扼腕叹息的一个例子是:陈母辞世,援庵拟讣,依例当写“泣血稽颡”四字。陈垣却固执地认为,自己只是痛哭,未至泣血,宁可不合丧葬规矩,也不能撒谎,遂当即删掉“血”字,根本不管“泣稽颡”是更疏远一层的亲属名下所用的。这种严谨学者的“僵直”做派,势必要对启功造成直接熏染。就学术研究而言,这是大优点,但移治书画艺术,却有可能是一场灾难。通常来说,人们经营自己最在意的领域,往往采取最惯用之方法。启功先是画家,后是书家,总之“艺术家”乃其毕生志向,至于吟诗填词,不过闲暇玩玩而已,心态要放松得多。施展恩师苦心“浇灌”的学理性手段,去剖表及里、条分缕析地“创作”书画,是元白夫子最大的糊涂与悲哀。
可堪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溥儒漫不经心地“点化”了启功“无意于佳乃佳”的诗词艺术灵苗。据启功回忆,向心翁讨教书画方法和道理,得到的指导却总是如何如何作诗。每次呈上绘画习作,“先生总是不大注意看,随便过目之后,即问‘你作诗了没有?’” 、“画不用多学,诗作好了,画自然会好。”功初疑为搪塞,后贾羲民亦有是嘱,惑方释。窃以为,溥儒这种极端强调“诗意”而忽略具体技法指授的课徒方式,反使启功在诗词创作上有了较大的感性“撒野”空间,信如《沧浪诗话》所谓:“诗有别才,非关书也;有别趣,非关理也。”
末了唠叨点散碎话题。启功生前从不把自己的字当回事,来客不论尊卑,但有所请,不忍拂意,欣然从命,免费送出了大量作品,并公开宣称碰到伪作“不打假”,这很好,见气度!但公开否认自己是爱新觉罗氏,略伤刻意,何必呢?
最后一个刺耳的事情。启功生前头衔众多、峨峨煌煌,曾任北师大教授、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书协主席、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故宫博物院顾问、中央文史馆馆长等,这些都实至名归,当得起!但不该接受“西泠印社社长”这顶虚荣帽子。这个问题点到为止,恕不展开说了。
【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