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林叶子—辜鸿铭》
我以欣喜的眼光注视着罗奇以民国学者为题材的一组油画作品逐渐成型。当初,我读胡文辉《现代学林点将录》,不觉奋起,以为直笔之中,既蕴含作者无情的讥锋,更闪现“点将”背后的历史洞察。而且,行文也是中国式的,舍弃现有学术标准,月旦人物,评点得失,直指要害,内中观点,颇发人深省。后向罗奇推荐,他一下子就明白其中的意思,星夜阅读,三思之后,竟然觉得是个大好题材,遂动手描绘,通过油画肖像方式,把胡文辉的评点视觉化,形象地塑造了影响整整一个时代的重要的思想界的名人肖像。
本来,我的意思是,油画非人物而无以彰显其优势。这也是近百年一代又一代画家出国学习西方写实主义的根由,希望用以矫正传统人物画之不足。近三十年来,这一优势似乎越来不被提起了,而相反的潮流,也就是用油画作出水墨的样子,反倒成为了时尚。我内心一直抗拒这种所谓的“油画民族化”的简易做法,而以为画种之表达优势,实在不应该轻率放弃。油画之“语言”,不能轻易变成所谓的“水墨语言”。从根本上说,纸笔水墨之效果,无论如何都无法在布面上,通过油画媒介而“复制”,恰恰相反,油画在技术上一定要和水墨拉开距离,让油画仍然是油画,才能让这一传统画种的优势继续发扬下去。而在这当中,人物画(包括叙事性绘画)更是油画的长项,风格可以变迁,但表达方式轻易不要放弃。
观察罗奇的油画创作,我知道他内心一直有一种欲望,就是希望这个外来画种在表达上具有某种东方的因素。他的努力不仅表现在题材的选择上,更表现在画法上,也就是用单纯的色调取代灿烂的色彩,用平面感取代深度错觉。笔法上他也在尝试,舍弃表面的“色层”,尤其过度强调因颜料厚堆而形成的笔触与刮痕,致使画面常常变得粗糙而不可观。他用稀释的颜料,用层层堆叠的线,用轻扫淡描的笔触,来表达一种内省式的亲切感受。这造成了他在作品表现上的独特,并以此去追摹千年的视觉传统,而又不落入传统表面。这一风格的探索,对于中国油画的发展,我以为具有某种眼下还不能完全评估出来的价值。
在《学者叶子》组画中,罗奇一方面依从自己的语言套路,继续推进描绘上的创新,另一方面他又回到某种人物画的内核,关注对个别人物性格的塑造,以期画出“性格”。我相信罗奇在创作过程中,通过阅读有关文献来揣摸对象内在的特征,不仅指外形上的个别,还包括对其中独特的性情的视觉认知,然后转化为造型,最后呈现在画面上。为了突出人物个性,罗奇单纯化了画面的诸种因素,色调上舍弃复杂与丰厚,回到单纯,笔法也平静如素,少有突兀的起伏,求视觉上的完整与集中。这表明画家在创作时,把精力主要放在描绘对象精神气质的尝试表现之中,力求让画面人物“符合”或者“对应”于历史之定位,内中甚至还含有某种“颠覆”性效果。比如,胡适的安然,置灾难的中国于内心而又不动声色的从容,突显了他对这位中国自由主义领军人物的评判。而在表现王国维时,罗奇对于这位在知天命之年毅然赴死的学者,在选择当中的徘徊,给予了充分的关注,从而把一个与死亡挂钩的主题变得令人意味深长。辜鸿铭的孤傲,不光是一种态度,更是一种气氛,那是由一束光照来表达的。同样是一束光照,章太炎,这个参与民国创始的狂人学者兼革命家,在经历了翻天覆地的时代变迁之后,对新世界多少透露出一丝的疑惑,小心地盯视着来者的眼光。围绕着熊十力的是一缕缕的暧色,这暖色与自然光照毫无关系,但又好像是自然中的一种闪射的回光,预示着罗奇对这位新儒家的视觉评价颇为独到,有一种欲探其秘的心态。罗奇是艺术家,不是研究新儒家的学者,不一定清楚试图在现代性日益膨胀的社会中努力复兴传统儒学的诸多艰难,不过,画家显然对这一影响当代进程的思潮仍然报持另类的看法,一如画中人在独特“光线”之笼罩下所呈现的坚定与迷茫一样。张爱玲的孤独与清高自不待言,画中女作家的造型本身就是一种评价。相反,一向以为有战斗性的鲁迅,怒眼圆睁是肯定没有了,那种发出诅咒般的死后对敌人“一个也不饶恕”的格言的“思想旗手”,却有着一种坚定之外的茫然,倒让我们多少窥见到这位身后享尽精神香火的绍兴人的依稀不可理喻的另外一面。最为沉着的是被誉为“教授中的教授”的陈寅恪,一个置身在平淡的笔触和疏远色调中的安详老人,他的内心却是那样的坚定,那样的不屈,冷眼扫视着因时代巨变而导致的知识阶层的整体堕落。
总而言之,罗奇的《学者叶子》,从时间来说,我以为将是中国当代油画的一个重要收获,也是广东油画界近年来难得的优秀作品,不仅因其思想性而进入历史,更因为其中的风格探索,对油画语言的创新,对人物历史地位与性格的视觉评价,而成为经典。年近中年的罗奇,有着无尽的潜力,我对他有热情的期待,并相信我这一期待不会落空。《学者叶子》就是一个明证,其价值完全可以通过作品而自证,无须旁人多言。
【编辑:于睿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