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界仁 帝国边界II-剧照-印刷-5  2010

作品背景脉络与简介

近年来台湾大量出现以“历史回溯”之名，将1950至1979年美国宰制改造台湾政治、经济、文化结构的时期，描述为台湾之所以能迈入“现代化”和“经济高度成长”的核心原因，这些由美国在台协会、台湾政府和大学研究中心主导的宣传活动，借由精心选择过的“实证式”史料、数据、文物，以及美国在台湾代理阶层的口述历史和温馨、感人的小故事，广泛通过电视、报纸、书籍、纪录片、展览等宣传活动，将美国宰制改造台湾的时期，塑造为一个充满“美好回忆”的时代。

如同每次帝国国家机器对历史记忆进行“再编码”和“再植入”的治理工程时，都不仅是借由掌控历史解释权，以建构其统治权力的合法性，同时亦是一次对当代个体生命的思维、欲望与想像进行新的“再改造”运动。

从“人民记忆”观点所书写的台湾历史﹝注1﹞，1950至1979年的台湾，并非是一个充满“美好回忆”的时代──1950年韩战爆发后，原本在国共内战后期已放弃支持国民党的美国政府，除立即派遣第七舰队封锁台湾海峡，以继续维持其在太平洋地区的霸权，同时为防止中共抽调解放军部队支援韩国战场，美国中央情报局（CIA）另以民间贸易公司──“西方公司”﹝注2﹞的名义与从中国大陆败退至台湾的国民党重新合作，共同成立突击中国大陆的反共救国军﹝注3﹞。

随后，在“中（台）美共同防御条约”下（1954─1979），美国政府不仅借由支持国民党独裁反共的戒严体制（1949-1987），对左翼人士和异议者进行全面性的残酷镇压﹝注4﹞，并结合之前由其主导的“旧金山合约”（1951）── 把台湾的主权悬置为“主权未定”的例外状态，以及“美援”的军事经济援助政策（1951─1965），把台湾整编为美国的军事后勤基地，和资本主义国际分工体系下高污染业与廉价密集劳力业的加工出口区，同时借由国民党的反共教育和美国“文化冷战”的宣传洗脑，把台湾塑造为亲美反共的基地与资本主义化的社会。

1978年中国大陆开始实施倾向新自由主义的经济“改革开放”政策后，美国随即于1979年正式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对中国的主权，并与中华民国（台湾）断交，同时另以其国内法所制定的“台湾关系法”，将已被改造为亲美反共的台湾的政治地位，规范于类似美国的一州或属地的新例外状态。1984年，台湾政府在美国强大的贸易报复压力下，开始加速实施“自由化、国际化、制度化”的新自由主义政策。1987年随着冷战局势的改变和美国持续压迫台湾成为彻底对美开放的“自由市场”，以及台湾民众为争取民主而不断抗争的多重压力下，国民党被迫解除长达38年的戒严统治。

1995年由美国主导的世界贸易组织﹝WTO﹞正式成立，而已被美国长期规训、治理与附庸化的台湾于2002年加入WTO，继续作为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结构中的从属区域，以及一个在帝国国家机器长期对历史记忆不断进行“再编码”与“再植入”的治理工程下，已被“删除”在地历史、社会脉络、人民记忆与丧失人民想像的“无记忆无档案”的空洞化社会。

《帝国边界Ⅱ─西方公司》的构想源起自陈界仁父亲的经历，他的父亲曾是反共救国军的一员，2006年初他父亲过世后，留下了一本半虚构的自传、一份反共救国军突击中国大陆时，突击舰在海上被解放军击沉的阵亡名单，还有一件老旧的军服和一本空的相簿，相簿上曾经贴有反共救国军接受“西方公司”训练时的照片，这些照片后来被陈界仁的父亲烧掉。

影片中，陈界仁以诗学辩证的形式，将“西方公司”这个具帝国寓意的大楼，凝塑为台湾战后60年历史缩影的迷宫般空间，以及一个失去人民记忆的荒芜场所。

影片以父亲忌日时，“儿子”借由重新审视父亲的遗物──无法见证历史现场的空白相簿、真实却又无从考据的阵亡名单、在自我审查下所写的半虚构自传，以及父亲肉体消亡后所留下的老旧军服──于焚烧银纸烟雾缭绕的家中，儿子穿上父亲的军服，在恍若与父亲合为一体的想像中，开始一场重回“西方公司”的旅程。

在“西方公司”内，儿子父亲游走于杳无人迹、四处散落“美军顾问团”（注5）标志的不同空间里，与回来寻找自身档案却遍寻不着的反共救国军、始终未能离开这栋大楼亦无档案纪录的白色恐怖受难者，以及被废弃机器围困的当代失业劳工与派遣工们（注6），在大楼的不同楼层中陆续地相遇。这些被帝国国家机器的宰制史观所排除的人群与幽灵，相互搀扶地来到“西方公司”里“美军顾问团”过去的聚会大厅，并陆续聚集在大厅的讲台上──如同一次将与帝国国家机器的宰制史观进行“对质”的人民记忆与人民想像的“再聚集”……。

至目前为止，历史上真实的“西方公司”总部，尚未有任何影像资料出现。影片中虚构的“西方公司”，是拍摄于1950年代“美援”时期建造的旧化工厂大楼，大楼内代表不同历史时期的“场景”，为陈界仁与参与拍摄的演出者、工作人员利用现场剩余物所搭建而成。

注1：关于从“人民记忆”观点所书写的台湾史，可参阅由劳工运动者集体撰写的《劳工看的台湾史》，高雄市政府劳工局劳工教育中心出版。

注2：“西方公司”﹝Western Enterprises Inc.﹞隶属于美国中央情报局主管全球地下活动的政策协调处(Office of Policy Coordination)，于1951年2月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正式注册成立，总部设于台北市中山北路圆山﹝现台北市立美术馆﹞附近，活动基地则在金门、马祖等外岛。1955年“西方公司”结束其阶段性任务后，中央情报局另以其它机构名称继续执行在台任务。

注3：“反共救国军”由“西方公司”与国民党于1951年共同成立，主要任务为韩战时期对中国大陆进行军事突击与干扰任务。但美国官方与国民党政府从未公开承认其存在，“反共救国军”的中低阶成员主要招募自贫穷的中国农民与渔民青年，他们在部队中的前5年甚至领不到薪饷，直至2011年，台湾国防部以查无“反共救国军”档案为由，依旧不愿补发积欠近60年的薪饷。

注4：由于台湾戒严时期“白色恐怖”受难者的档案资料，尚未被全面清理，仅以现有官方公布的资料估计，被杀害的政治受难者至少约有八千人，受军事审判而被牵连、关押的政治犯约有十四万至二十万人。

注5：美军顾问团（Military Assistance Advisory Group─MAAG）最主要的任务是在台湾建立控制台湾政治、军事与财政的监督机制，以及实施符合美国利益的军事部署。

注6：影片中的演出者，为台湾实施新自由主义政策后的失业劳工与派遣工，以及不向台湾政府登记立案的“自主工联”。

【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