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岫闻 作品
崔岫闻是个非常吸引人的女子。严肃的艺术评论家通常不会这样描述他所评论的艺术家,如果评论的对象是男性艺术家的话,用类似这样对外表的评价来为文章起头还可能被视为不敬或轻蔑的行为,但对崔岫闻而言,这种模式却恰恰反映了我们这个高度男权世界的现实。美丽的外表容易招来非己所愿的关注,而女性的魅力虽然可以成为女人前进的助力,同时却也可以成为她人生的阻力。也正因如此,虽然姣好的外貌对某些人而言是命运的眷顾,但对某些人而言却是一种负担。循着这条线索,我们便可以将注意力渐渐聚焦到崔岫闻的艺术中所关注的问题核心,亦即她在一个男性主导的世界里如何探索并拓展自己生命的轨迹,同时还要让人们正眼看待她的辟径历程。
一连串的个人体验促发崔岫闻将艺术作为一种分析探讨的工具,藉以理解女人在现代社会,亦即在她所生活的中国的境遇。这种状态与世界各地的女人其实有很多雷同之处,但在西方世界已经超越了许久的诸多女性处境中,还有许多目前仍然在中国顽强地,甚至是以夸张放大的形式存在着。
崔岫闻的作品所描述的情境和内容源于她所生活的环境,地方色彩为她的作品渲染出一种特殊的韵味。在诸如Nerin Sherat, Tracy Moffat, Maroko Mori, Lee Bul和 Araya Rasdjarmrearnsook等女性艺术家的作品中,亚裔女子特有的那种充满异国情调的东方魅力和神秘气质让观者不自觉地陷入关于文化与性的无形观念窠臼,换句话说,她们运用了最轻柔细腻的方式来制造最强悍巨大的冲击,至少对西方观者而言是如此的。
就很多层面而言,种族歧视称得上是人类集体社会意识的一部分,但关于女性的各种概念和理解模式却是在家庭或其他与个人关系更密切的社会处境中塑造而成的。除了社会习俗和表象之外,崔岫闻还探讨与女性本质或状态相关的种种功用和事实。在作品《天使》里,她展示了一个生物性的女体,怀孕的女体,但这个生物性的女体同时又张扬着一股浓重厚实的情绪反思的张力,因此观者的眼睛观看到的虽然是一具生物性的人体,但所获得的整体印象却是一幅锐不可挡的心理图像。英国社会兼医学史学家罗伊波特 (Roy Porter)于2002年去世前不久曾如此描述东西之间最大的差异:“[由于启蒙运动的影响]… 西方世界不仅发现、推崇并且高度塑炼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独特的自我概念,这种自我的概念所指涉的内在和个人主义的心理状态对东方的伟大文明而言是相当陌生的…”①虽然中国未曾经历过启蒙运动的洗礼,但《天使》却显示‘心灵’这个对中国人而言并非全然陌生的概念,即使它在中国的表现形式可能不像在西方那样充满个人主义情结。在崔岫闻近年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女性质素(anima)’的概念随着作品的发展而逐渐成型,‘心灵’概念在这个系列作品中的昭然若揭。这组图片以一种对‘心灵’概念的直觉掌握为主轴,这在先前包括了传统或当代艺术家在内的中国艺术家的作品中是非常罕见的。中国艺术中经常有对精神(spirit)的指设,但是并不存在对潜意识的揣测,也不涉及那个无所不在,甚至有充分能力折磨我们的内在自我。她作品的核心是同一个女孩的多重面貌,它们捕捉了所有形式的不自在和失措,因而给人的直接印象是一种近乎哈姆雷特式的痛苦流溢的独白。然而我们也可能打从一开始就受到了误导,因为我们已经太习惯于青少年模特以成年媚惑女子的姿态出现在时尚杂志里,虽然清楚感受到这两种形象之间的不协调,却很少去挑战或思考其中的虚构悖论,因为我们很清楚这些都只是时尚幻境中的构成因子。同样地,在崔岫闻的作品中,我们也可以眯着眼,将眼前所见的穿着风格类似的女孩想像成怀了孕的名模凯特•摩丝。
中国的艺术界在面对一张美丽的脸庞时可以展现出超乎寻常的宽容,不过这种宽容却不轻易泽及崔岫闻的艺术,但这与她作品的质量无关,而是反映出人们对她作品处理的主题所持有的保留态度,包括与崔岫闻一起工作的‘演员’们在内,光是对她作品内容作出口头叙述和描绘就足以让许多人感到不自在了。从早期的绘画,到一开始的录象作品(其中包括她至今最知名的作品《洗手间》),一直到动画和以摄影为主的作品,崔岫闻的艺术中始终具有一个共同的基调,它们都裸露出不同女子在不同生命阶段中所承受的虐待、暴力和伤害性事件,同时也碰触这些成年女子所背负的伤痕。在中国波澜壮阔的社会经济转变的背景中,这些现象显得格外突兀:普遍持有旧时价值观的‘祖父’一代;抱持维多利亚式价值观,受人口政策钳制的父母那一代,还有当今迫不及待地想体现二十一世纪性自由价值观的青少年一代,这些不同的人群和层次穿插并存在于同一个社会中,其间的反差灼灼分明,让人难以视而不见。在过去的中国,女人比男人没价值,这种观念导致了今日的男性人口远远超过女性人口,也促使了农村大量的女性逃离故乡,到比较文明的大都市寻找生存和呼吸的空间。在这些逃脱的过程中,经常传闻有人被绑架挟持,然后运送到偏远地区,一如曾经在美国野性恣肆的大西部上演的那段历史… 今日的大城市是文化娱乐的温床,陪酒酒吧与脱衣秀场四处林立。全国的省城竞相模仿大城市里声色犬马的盛景,却没有大城市的监管机制(那是假设大城市具备有这些监管的机制)。对女性而言,这些地方并不比维多利亚时期的贫民窟来得安全。正如崔岫闻在《洗手间》等作品中所揭露的,其实并不是每个女人都像《古墓丽影》中的罗拉一样有能力照顾好自己。
以情绪为主导的艺术主题并非女性艺术家的专利,但男性艺术家切入这类主题的角度多半是将其视为一个外在于己的问题,采用一种冷峻的观看视线来解剖他人的身体或心理架构。女性艺术家却经常采用介入的视角来处理这类的题材,这是否归源于她们其实从来都无法彻底置身于她们身体所负载的主要功能之外而存在,亦即生产繁殖的功能?是否真如崔岫闻相信的一样,女性在所有名为自由的性行为中都不时感到一股惘惘的威胁和恐惧?在过去半世纪以来,西方社会对女性情欲和性欲的态度已经产生了彻底的改变,关于生育控制方面的信息和预防生育的方式和管道也已经十分普遍可及,西方女性对这种恐惧感的威胁已经感到渐渐陌生了。但在中国,这方面的情况仍然凝结于十九世纪的氛围里。